欣然从梦中醒来，看到我陪在她身旁。虽然身体很虚弱，但还是向我微笑。这是这几天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欣然，我有事，暂时离开一下。放心，很快就会回来。”
欣然认真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
“欣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我说过，我是个大魔法师，拥有让所有人忘记痛苦的魔法。其实，这个魔法名为‘奇迹’。我拥有引发奇迹的力量。”
当时，在音羽的帮助下，我可以回溯时间。音羽不在了，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但是——
“我说过，这个魔法，一生中只能使用一次。但是，我还想再试一次，把我们的孩子带回来。所以，等我好吗，欣然？”
我的妻子，点了点头。
“去吧小光，我永远等着你，永远支持你！还有，把这个带上。”
我带上被欣然当做护身符的帆布包，与欣然暂别。
医院的广场上，没有什么人驻足。来往的都是病患或者家属，携带着或高兴或悲伤的讯息。像欣然之前梦到的那样，我虔诚地祈祷。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一个神奇的地方：周围皆是雪白的雾霭，一个银白头发，一袭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到我的面前。他有着遗世独立的孤傲，以及孑然一身的孤独。
“你是精灵？”
“不是。你可以把我当成精灵的老师。”
“我叫时光，你呢？”
“没名字。说说吧，想干什么？”
虽然我也喜欢不客套单刀直入，但这人一副看淡一切的模样，还是让人很不爽。
“我想要音羽活着。”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她毁约。维持精灵的形态都是奢谈，何况活着。”
“她毁了什么约？怎么毁的约？”
“问你自己。”
“我在问你！你给我回答！”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受到我话语的一丁点影响，依然平静地看着我，说出了冰冷的句子。
“原本的契约，是让音羽协助你，延续乔欣然的生命到33岁。然后，乔欣然死去，音羽出生，直到17年之后。”
“可是，音羽并没有活下去。”
“对，拜你所赐。音羽撕毁契约，放弃了她17年的寿命。这样，乔欣然可以再陪你17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可是，音羽并没有活下去。”
男子突然戏谑地看着我。
“如果你只是想抱怨，还是请回吧。成年人的时间，是很宝贵的。”
他脸上冷漠，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我可以和你签订契约，你要让音羽活过来！”
他发出轻蔑的声音。
“凭什么？”
我拿出音羽留下的本子。
“这个，能不能让你跟我签约？”
“神明制造的书本，凡人能动分毫？”
我又拿出那支羽毛笔。
“这个，能不能让你跟我签约？”
“神明制造的笔，你真的会用吗？”
“这个，加这个，能不能让你跟我签约！”
我把笔尖抵住本子。我看到那人冷峻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松动。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想知道，如果用神造的笔刺向神造的本子，究竟是笔先弯曲，还是本子先被刺穿？”
“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既然是神明制造的东西，那么，如果被我这个凡人毁掉，神明一定会追究责任吧。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有种规则，叫‘问责’。如今，音羽不在了，如果我真这么干了，你会被惩罚的，对吧？”
那人点点头，鼓了几下掌。
“你说得没错。恭喜你，猜对了。”
“好，如果你不想……”
“但是，”那人突然眼神犀利，走近我，“毁掉本子和笔，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敢！”
“谁说我不敢？”
我紧紧攥住本子和笔。
“如果笔毁了，你的人生会停驻，你将永远停留在此地，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又怎样？”
“如果本子毁了，你就会消失。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不会存留关于你的一丁点记忆。你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会被抹杀。”
“那又怎样？”
“无论哪种结果，你算是完了。可是，你拯救的乔欣然怎么办？你想让她孤独等候你这个不可能回去的人，还是让她重新死在悲惨的命运中？”
我睁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论哪种结果，音羽之前的努力就都成了徒劳。换言之，她白牺牲了，懂了吗？”
我感到全身上下，失去了力量。
“快，把本子或笔毁掉，让我接受惩罚！来吧，”那人右手手心向上，冲我扬了起来，“让我看看，你身为一个凡人，最后的挣扎吧！”
我垂下了手，泪水止不住的流淌。
我失败了。我的生命，已经和她们紧紧连结在一起，放弃我自己，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她们……
我失败了。我用尽一切办法，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命运的捉弄。欣然，音羽，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对吧。
可是，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神情冷峻，仿佛化不开的坚冰。
“你是音羽的老师，对吗？”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听她在梦里提起过你，从没听她抱怨过你。你应该是个很好的老师，对吧。”
“不知道。”
“谢谢你，一直以来，陪在她的身边。身为父亲的我，都没怎么好好陪她……”
不能再说了。我知道，再说下去，可能要泣不成声了。
“好了，我说完了。”
接下来，他会转身离开。而我，只能接受音羽已经逝去的现实……
“身为一个成年人，就连‘好好听别人’说话，这种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吗？”
我从未见过如此嘲弄的表情。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能和你签订契约？”
我的泪水突然停了下来，不再流淌。
“你的愿望，我已经知道了。方案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向他讲了讲我的方案，讲得很认真详细，生怕漏了一个字。
“好的，我知道了。不过，你这方案实施起来，不太容易。你想好，为之付出的代价了吗？”
“无所谓！”
只要能拯救她们，无论什么代价，我都能承受！
我看到，那人露出了不易察觉，却又意味深长的表情。
“好的，契约成立。跟我来吧。”
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扇亮着光的门。我们一前一后向大门走去。突然，我和那人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
神明创世，定下规则。人类抱怨，觉得规则冰冷，毫无人性。神明爱人，开辟未知领域的净土，挑选人类，让他们给予世人以温柔。净土中的人，建立各种机构，执行着不同任务。但是，他们都不再是人。
签订契约后，我成为“人生管理专员”，同样不再是人。
入职、培训、开会，宛如在尘世一般。
实习期满，成为正式员工，我开始工作。
“我们‘人生管理专员’，是为弥补世人的遗憾而存在的。我们曾经是人，难免感情用事。所以，需要助手，协助我们完成任务。”有人这样对我说。
所谓的助手，就是精灵。其中拥有回溯时间能力的，便是时间精灵。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专员’选择离开。而原本与他们搭档的精灵，有些是非常懂事，非常富有经验的，你可以选择他们作为助手。当然，你也可以去世界树那边，让‘世界’为你选择。那样选出来的精灵，究竟是恬静可爱，还是顽劣乖张，就看运气了。”
世界树是一株参天古木，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与必然。盘根错节，就像现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盘桓缠绕，冲向天际。树的旁边，安放着一个巨大的机器，魔法与科学同在一个画面中，显得十分魔幻。
年轻的工作人员，微笑地向我讲解。
“精灵，大多是未能来到这个世界，仅仅以‘可能性’存在的小家伙们。请允许我为您召唤……啊，您在干什么？”
我一言不发，启动了机器。霎时彩光环绕，拥有一对洁白羽翼的女孩，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精灵，只能是你。
“您好，我的名字是——”
“你的名字是——”
“音羽！”
突如其来的异口同声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好啊，音羽。”不，久违了。
“嗯！那，您的名字是？”
“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老师好了。”
“好的，老师！”
音羽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
第一件事，自然是签订契约。音羽协助我，为人类弥补遗憾，带来幸福。达成一定条件后，音羽便可以实现她自己的愿望。
音羽的愿望，是活在人世间，让自己的“可能性”，变为现实。
然后便是培训。
“响应人类的召唤后，我们要好好倾听他们的愿望，与他们签订契约。音羽，你在听吗？”
早不知在哪里神游的她，被我吓了一跳。
“老……老师，对不起……”
“音羽。‘契约’十分重要，无论是你我，还是‘客户’，都要遵守。明白吗？”
音羽乖巧地点了点头。
音羽非常活泼，一刻都闲不下。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她一直被父亲照顾。可父亲工作繁忙，她自己又体弱多病。因此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享受，在这里，她绝对不会错过任何痛快玩的机会。
我问她，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虽然很懒不洗衣服玩手机玩游戏看动画没完没了，天天讲那堆大道理让我虽然很不爽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但是我依然爱他！”
对不起……
她还说，她的父亲，喜欢给她讲童话。
“有一天，我再也不能动了。我的父亲，就一直为我讲，一直为我讲。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就听他的声音。后来，声音也听不到了，就用心灵感受。后来，我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周围一片漆黑，我很害怕……再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老师，你怎么了？”
我没事，没事……
音羽顺利毕业，我告诉她，我们会拿到记录客户人生的笔与本，那是神造之物，要好好保管。我们可以修改不合理之处，但不能随心所欲地涂改。
我给她一个小瓶，告诉她，完成任务，可以装进一粒糖，任务失败，就会失去一粒糖。糖装满瓶子，便能实现愿望。
她收好瓶子，我看到她眼里的星空。
我们在西伯利亚的丛林中穿行，跨过亚马孙河的河水，走进攀登珠峰的大本营，在马里亚纳大海沟中探索。我们访问了登月的宇航员，会见了火星的移民，理解着全世界第一个人类的言语，倾听着跟随末世的最后人类的祷告。
对于人类自身，历史辽远漫长；对于整个宇宙，只是是沧海一粟。
完成任务，音羽欣喜，任务失败，音羽哭泣。
她的瓶子，装满糖果。最后任务，由我下达。
“老师，您不和我一起吗？”之前的任务，都是我在陪她。
“不了。这个任务，需要你独立完成。”
其实因为，这个任务，我不得不回避。
她见到了欣然。
“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她真的很坚强！我希望她能永远健康。我知道，如果我的‘可能性’成为现实，那么她……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永远健康，永远开心！”
她见到了时光。
“另一个世界里的爸爸……感觉不怎么靠谱。没有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爸爸！”
有一天她回来，我严肃地跟她说话。
“老师，我就是把他的人生小小的修改了一下，不会有问题的。哼，自己负责就自己负责！”
又有一天，她出发前，我叫住了她。
“啊？怎么可能呢老师，最近我们一直挺顺利的。行，我跟您打赌，如果爸爸啊不，时光选择放弃，那我输给您一颗糖。否则，您要给我一颗！”
我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把一颗糖交到我的手中。
“太过分了！我不懂他，可是他懂我吗？为了能够活下去，我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了！他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轻易放弃，为什么要说我轻松！老师，我想活，我不想死……”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我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如果那家伙想取消契约，就随他吧。我想想办法，让音羽成为别人的女儿，也不是不行。
“不！我要成为他的女儿！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放弃的！我绝对信任他！”
不久，音羽再次回来。只不过，她笑靥如花，就是脸有点肿。
“真的是。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力气那么大，欺负我从小体弱么？还让我叫他爸爸，还好我忍住了，不然就违规了。”
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是 “铁律”。
我说，他是个变态。
“可他真的是我的爸爸啊。”
我把音羽之前输掉的糖果还给她，希望她继续加油。
终于，音羽完成任务，即将重获新生。她突然有事离开，当她归来的时候，脸色很差。我知道，那个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音羽不顾一切想毁约，把自己的生命，转移到她的母亲——乔欣然的身上。
“音羽，契约很重要。改变愿望，也是毁约。毁约，会付出极大的代价。这话，我跟你说过，对吧。”
音羽点了点头。
“如果你选择毁约，你的存在将会被抹去，你会再次回到那个冰冷黑暗的地方。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看到，音羽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但是她依然坚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她低下头，但是，这并没有改变泪水的流淌。
“在我活着的那个世界里，一天夜里我醒来，发现爸爸抱着妈妈的照片，一个人默默地哭泣。所以，我想让他们两人幸福。”
“那么你呢？”
“本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消失，谁都不会感到难过的吧。”
你！确！定？
我想带走她，在这个广阔无垠之所，躲到没有人找到的地方。这样，她就不会被悲惨的命运支配。
但是，轻举妄动，不知会有怎么样的后果。把她们当成筹码的赌博，我不能参与，也不敢参与。
“对不起，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期待。您会遇到更加聪明听话的精灵的。祝您永远幸福，永别了……”
我再一次失去了她。
那人的人生书和羽毛笔，我让音羽故意留在婚房客厅。他发现了，肯定依照欣然的梦，开启召唤。
书和笔丢失，上级要我追查。
于是，我和我的相遇，成为必然。
我见到他。他，自信满满。
杀害音羽的元凶，我无法原谅的人，是我，也是他！
于是，他，败下阵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我同意了他请求，希望他说出方案。
“我希望，用我的必然，去换取她们的‘可能性’！”
意料之中的回答，已在我心中，重复了无数遍。
和他一同走进时空大门，然后我们再次融为一体。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开始即是终结，终结也是开始。我仿佛走进莫比乌斯环，没有起点，也不见终点。就像西西弗斯，推着滚石上山，却又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这就是我签订契约，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与音羽无数次相遇，又无数次分离。我的泪变得干涸，心也凝成了钢铁。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不仅人类的世界荡然无存，或许宇宙，也将迎来消亡。
周围一片混沌，我的怀里，还抱着那个帆布包。我看到，一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人，和他的妻子一起，为我指引前方的道路。我看到，名为音羽的女孩，正缓缓走进一扇黑色的门。
我快步赶去，发现太过缓慢。我的身体爆发出光芒，也长出了一对洁白的羽翼，将我带到音羽的身旁。
“老师……不，你是！”
劲风吹散了我的伪装，露出了我本来的面孔。
“食人妖精”的结局，由我来为你讲述！
无论经历多少轮回，我一定要拯救你！
我的精灵，我的弟子，我的孩子！
时音羽！
“回家吧，妈妈还在等我们呢。”
“嗯！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