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空无一人的病房中醒来。
病房,什么是病房?
我是谁?
疑问席卷而来,占据了我的心灵。
四面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生锈的病床,顶到了天花板的黑色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有鼓声从门外传来,以非常高的频率,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声音越来越响。
一下一下。
鼓声的停止就像它出现时那般突然。
它在某一瞬间消失了。
这里又只剩下我还有连声音都能吞噬殆尽的空间。
我拼命挣扎,想要离开这单调压抑的房间,但是发现四肢都被固定住了,无法移动。
我没法挣脱四肢上的束缚,只能让病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门被打开了,一名看不清面孔的人走到我的身前,他手中拿着一块红色的晶体。
我看向那晶体,它的色泽十分明亮,如同冰晶一般,又像是镜子般带有轻微的反射,我能从中看到自己的样子。
一名头发灰白的少女。
我看到水晶中的自己慢慢变化,逐渐变成了婴儿的样貌。我低头看向四肢,却发现它们依旧是原本的长度。
没等我抬头,红色的晶体就重新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以没入我胸口的状态。
我喘着粗气从床上猛地坐起。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三次做这个恶梦了,而今天也恰巧是炽月的第十三天。
“你今天也醒的很早呢。”声音从床边传来。说话的人是这个空旷住宅里的唯一一名女仆——德塔拉。她目前负责我的衣食住行,还有打扫房间,帮助我完成刻印仪式。
“又做噩梦了。”
“压力这么大么?一直持续到现在。”
“都说不是因为仪式……”
“好好好,别耽误到仪式就行。”
仪式,是开启刻印的唯一方式,而刻印是施展魔法的唯一途径。仪式每年——也就是六个月举行一次,每个人在三十六岁前都可以举行仪式,试图开启刻印。
并不是每次仪式都能以成功告终,如果三十六岁前没开启刻印,那就没希望了,这辈子只能做个凡人了。
蓝原家不需要凡人。
我看着德塔拉在黑暗中扫地,用她的法杖前端的晶体吸引着落在地面上的灰尘。
我和德塔拉两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这是仪式的传统,参加仪式的人要和家族分离,只能由一名仆人陪伴。
德塔拉已经陪伴我十二年了,从我二十四岁第一次参加仪式开始。我已经大概摸清她是什么样的人了,概括一下就是比我母亲还要更像一些母亲,不知道是因为我母亲太脱线了还是德塔拉把我视作了她自己的孩子。她总能察觉到我最微小的感情,在她面前我丝毫没有隐藏的空间。听上去在这样的关系下我或许不会很自由,但我很感激她,因为她是真正教导我如何为人处世的老师。
我可能很了解作为女仆或是母亲的德塔拉,但是却完全不了解作为巫师的她。我平日所见她的法术仅仅是使物体浮空。像是其他法师一般,德塔拉也有自己的书房,里面放有与魔法相关的各类书籍,我曾经偷偷跑进她的书房,结果手刚放到书上就被逮个正着。所以到最后我也不清楚她到底能做到些什么。
德塔拉给人的印象是精灵般的巫师,时间似乎没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面容始终给人超凡脱俗感觉,搭配上略尖的耳朵和浅绿的瞳孔,让人过目不忘。她日常佩戴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水晶项链,都是环绕成一圈头咬尾的龙的形状。她的穿着到是十分朴素,永远是一间破旧的灰色巫师长袍,内衬是蓝原家的女仆制服。
“辛苦你了,无论成不成功这都是最后一次了。”我说道。
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过了力月四日我就成年了,三十六岁了。在那之前的炽月十四日——也就是明天,我会参加最后一次仪式。
我此前的仪式都失败了。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我叹了口气。
德塔拉拍了拍我的后背:“别这么紧张,很多有名的巫师都是临近成年才开启刻印。”
“这可骗不到我……”
“我第一次仪式也失败了,那之后我父亲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想安慰我。我后来专门查过文献,试炼成功时的年龄越大,最后开启的刻印和提供血液的人差别就越大。”
“饶了我吧……”
德塔拉摸了摸我的头:“你会有刻印的,我已经用魔法观测过了。”
我皱了皱眉,记忆中在觉醒前刻印是没法被观测的。
“我用的预视魔法。”德塔拉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怎么能叫瞒呢。睡不着就起来吧,今天你的预备使魔就要到了。”
我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脱下睡衣,换上又臭又长夏天闷热冬天彻骨毫无作用的法师长袍。
“德塔拉,你说为什么巫师要穿袍子呢?”
“巫师就该穿袍子。”
简单解决完早餐后,我站在正门外等待信使,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我被分配到的是离白之森最近的房子——哈尔伊芙。哈尔伊芙是一栋两层别墅,带着一个后花园。它虽然年久失修,但是整体看上去还是异常大气,主体材料是白色大理石,屋顶四角立着抽象的被雨水冲刷变形了的龙形石制雕像,外侧承重柱、门框上布满古雅的浮雕。哈尔伊芙的装修风格和如今的建筑不同,它的历史可能要追溯到四王时代之前。
等着等着,我脑袋里开始有人说话,低语着莫名其妙的话语。这是我的老毛病了,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脑子里会很乱,像是有人在其中低语一般。都是些没有逻辑的话,什么“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你所看见的,当写在书上”之类的。
信使来得比预期中早。他也身着长袍,不过上面有蓝原家的家徽,左手提着一个破旧的蓝色手提箱,低着头走路,兜帽挡住了半边脸,只能看见脸颊上的雀斑。
信使走到门口意识到我的存在之后嘴角抽动了一下,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把左手提着的箱子甩到我脚下。看来他来得这么早本是想着避开我,没想到却撞个正着。
“使魔。”嘴里蹦出这两个字后他迅速转身离去,仿佛房子周围有什么讨人厌的东西似的。
那个讨人厌的东西就是我。
脑子里面的声音更大了,像是乐团的合奏一般。
我叹了口气,拿起了地面上的箱子。
喵。
一声轻微的猫叫从箱子内传来。这么小的箱子里竟然塞了一只猫?
在看到箱子时我以为自己的使魔体型不会很大,所以会被放进箱子里,现在看来可能只是懒得找笼子罢了。他们就这么对待我的使魔?它又没做错什么。
辛苦你了。我一边在心里道歉一边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面是一只暹罗猫。它的眼睛稍许发蓝,面部的毛发偏灰,左脚被烧伤过。它有些虚弱,看上去已经困在里面很长时间。
我轻轻地把它抱了出来。
“放心吧,无论你最后能不能成为我的使魔,我都不会不负责任地抛弃你的。”
喵。
暹罗猫叫了一声,像是听懂了我在说什么一般,今早所有的不愉快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世界安静了,此处只有我和它。我微笑着抚摸暹罗猫的头,就那么站在门口忘记挪步。
使魔是和法师以符文连接的生物,通过在法杖上刻下使魔的名字将法师和使魔的灵魂绑定在一起。这种关系没有贵贱之分,法师和使魔更像是亲人的关系,并且在情感和生存方面双方都无法离开对方存在。
通常来说使魔会是魔法生物,不过也有特例,比如说我眼前这只暹罗猫。这很明显是主家已经对我不抱希望后的侮辱行为。
不是魔法生物的话最后一次仪式失败了你还能养着它,还不会浪费资源,这不好吗?
我已经能想象那帮老人的嘴脸了。
“以后就叫你暹罗了,可以吗?”我轻声问道。这个名字是我几秒前一拍脑子想出来的。
暹罗猫没有回应,看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我决定暂时搁置命名问题。
回到屋内后撞见了在打扫大厅的德塔拉。
我刻意避开德塔拉,不去看她。我知道她对我给予了极高的期待,她一直相信我做得到。但是也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了。主家送来的猫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放弃吧,垃圾。她看到这只暹罗猫可能会失望吧,虽然不会表达出来。
脑内的低语再度响起,像是在惩罚我一般。
我低头抱着猫向浴室走去。
我没能逃掉。
德塔拉从身后抱住了我。
“想哭就哭出来吧。”她说。
低语停下了,眼眶湿润了。
“抱歉。”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又没做错什么。”
“你明明付出了那么多……”
“不都是些女仆该做的事情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女仆的工作未免过于繁重,我知道她还为我做了更多义务之外的,包括游说主家。
“换做别人也会这么做的。”德塔拉补充道。
德塔拉这么说会让人有种仆人对他们的工作充满使命感的错觉,但我清楚如果最初没有遇到德塔拉,那我的女仆可能几个月就要换一名。我心里知道她还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放心不下而已,而不是什么使命。继续这份工作既没前途也没收益,对她来说只是束缚罢了。是我把她困在了这里。我并不在乎仪式是否会成功,但是如果这一次依旧是失败的话,那么她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就都泡汤了。
我说不出话,不敢说话,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德塔拉轻轻擦去我的眼泪说道:“我从来都没后悔过哦,陪着你都是我自愿的。”
我试图挣脱:“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过意不去。
“我一直是把你当家人看待的。”德塔拉依旧紧紧地抱着我。
“我知道……”
我也是。
“但是你有真正的家人,有等着你回去的父母。为了我你已经十二年没回去了……”我克制着哭腔说道。
“是讨厌我了吗,怎么有种想甩开我的感觉。”
“没有……”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和德塔拉一起生活。但是现实不允许,我们未来都有各自的道路。
德塔拉陪了我那么久,像是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一般,然而残酷的现实是,最后一次试炼结束,主家就不会继续雇佣她了,而我也不忍心继续让她做这份薪水微薄生活艰苦的工作了。我和德塔拉的离别就在眼前。
脖子间忽然有冰凉的触感,德塔拉给我带上了什么。我低下头去,看到她平日里带着的其中一个项链现在在我胸前。
“这不仅仅是装饰品,带着它的两个人就算相距再远心灵也是相通的。”
“难道是传音石?”
“嗯,把项链拿在手里,先说出我的名字,之后它就能把你接下来说的话传给我的项链。”
“这……应该比这栋房子都要值钱……”
“不敢收下?”
我摇了摇头:“我会一直把它戴在身上的,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想看透我你还早了一百年呢。”
“那就一直保持现状吧,这样你就永远能给我带来惊喜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撒娇,或是拒绝长大,这感觉不对劲,所以我打住了。
“太贪心了。但是为了你我会努力的,在你面前我永远会是那位神秘的德塔拉。”
“嗯,我也会努力的。”
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努力的。但是我没有这么说,德塔拉应该会责怪我这种想法吧,她会让我为自己而活。
“振作起来了?”
意识到暹罗猫一直盯着我我看,我说道:“嗯,我先去给使魔洗个澡,它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去吧,不许抛弃它。”
“放心吧,阿妈!”说完我就向着浴室跑去,顺便回头做了个鬼脸。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对暹罗猫说道。
喵。轻轻叫一声后,它舔了舔我的眼角,擦去了我最后的泪水。
“真是的,怎么你也担心我。”我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