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坐吧。”
华寄没进去，而是在牙市对面随便选了个茶摊坐下。
茶博士满脸堆笑上来，肩膀上披着毛巾，拱了拱手：“几位想喝点啥么？”
“随便吧。”华寄看了一眼棚子上悬挂水牌，随意说：“来壶清茶就可以了。再来一壶大碗茶，几样可心的小点心，给那边两位兄弟送去。钱找他们俩要。”
茶博士应声，便转身开开心心准备吃喝去了。
这种小茶摊只不过是给路人解渴的，买的最多的就是干粮和大碗茶，好不容易来了贵人，总算能多赚些钱了。
不多时，对方送了茶水过来，又给两个护卫送了吃喝。
陪着华寄他们逛了大半天，总算能坐下来歇歇脚了。两个护卫大口喝茶大口吃点心，相当豪迈。
吃喝同时，也不忘看着周围有没有什么情况。
华寄无所谓，反正他们又不认识。但狄青诗可不行。万一她出了什么情况怎么办，这是城主啊！
华寄理也不理，撇开茶沫子喝了一口所谓的好茶……
恩，也就那么回事吧，反正跟他小时候，在楼下小卖铺五毛钱一包的高碎差不多一个档次。
能喝，也就仅仅是能喝而已。
她抬了抬手，本来想尝尝的，可一眼就看到了破边的粗瓷大碗，边缘烧制不匀，有些许的黑点。
便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旋即不再碰茶碗半点。
虽然感觉有些口干，但也强撑着不肯碰茶碗。
周围不断有行人路过，坐下来一碗大碗茶，吨吨吨牛饮下去，稍坐片刻，再继续赶路。
华寄慢条斯理的喝着，完全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等候是很枯燥的。华寄随口给她讲起小段子。
“说我以前没升仙的时候，曾经有一辆马车。流苏华盖紫檀木，鹅绒软垫黄鬃马。我特别宝贝那辆马车，平时都要用八道锁穿过车轮，把马车锁起来。”
华寄讲的绘声绘色，她眼波流转，好奇的看着华寄，等他的后续。
但华寄却不讲了。闭着嘴，专心喝茶。
吊着故事不讲，后半段故事像是只好奇的猫，挠的她心里痒痒的，满心好奇看着华寄，华寄却视若未见，专心看着牙市出入口。
她终于按耐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华寄：“仙人，下面呢？”
“下面？”华寄这才微微一笑：“后来我有一天，回头一看。霍！整辆马车都给我偷走了，就剩下个车轮子！”
挺平常的故事，却让她一下子就掩面轻笑起来，众目睽睽又不好笑的太过分，只好用袖子遮住脸，娇小的身子不住的发抖，笑个不停。
许久之后，才渐渐缓和下来，一本正经的看着华寄。
“那我一定要查查是谁偷了马车，然后把他带过来，要他以死谢罪！”
华寄便笑：“我升仙都是不知几千年月以前的事情了。想来那偷车的人也早已作古了吧。”
“喔……”
她便很郁郁的点了点头，总觉得自己生的太晚了。早生几千年就好了。
想了想，看周围没什么人，又压低声音问华寄：“我们到底要等什么啊？”
“等人。”
华寄看着牙市的入口，顺手塞给他一分邸报。
“随便看看吧，反正上面有字。”
她就哦了一声，真的很乖巧的查看起这份邸报。
邸报上的日期记载，是大约一个星期前的事情。
所谓的邸报，大体和后世的报纸相同，但没有广告，只讲述一些重要的事情。
因而研究历史的话，邸报也是无法越过的一环。
她大略扫了一眼，却没看出什么重点。
但又总想着，仙人此举或许有他的深意，还是再仔细看看好了。
前后翻了两三遍，终于在角落里豆腐块大小的地方看到了一行让她震撼不已的文字。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她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闹出民变？”
华寄并不解释，随手又给了她另外一份邸报。
她看了几遍，还是不明白华寄要表达什么。
华寄手一翻，将袖口里最后一份邸报递给她。
“三份连起来一起看。然后仔细想想，我要你看的是什么。”
她就真的仔细翻了好几遍，不断的推想华寄要她看到的东西。
第一份邸报说，牙市中爆发冲突，两个奴隶主动用奴隶大打出手。
第二份邸报说，承天城外有流民作乱，被城守驱逐出境。
第三份邸报说，承天城下属四县之一的永安县，空出土地上千倾，无人耕种。
但她真的看不出这三分邸报有什么关联。
冥思苦想许久，她才犹豫着摇了摇头：“仙人，恕我愚钝，我想不出来。”
“和你解释起来也很复杂，我们简单点说。有人活不下去了开始卖儿卖女了，牙市里能见到大周的奴隶！”
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价格十分低廉。同样体格的奴隶，却只价值番邦奴隶的一半。因此引发了两个奴隶主的冲突。”
她恍然的同时，却又感觉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大周风调雨顺，土地肥沃，为什么还会……”
“土地兼并。”他不多解释，只是说：“一言难尽。你的府相应该懂，有空去问问他就可以了。”
正说着，华寄目光瞥向牙市门外，眼睛微微一亮。
他要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一个衣着华丽的番邦异族走进牙市。不到一刻钟以后，牵着一长串的奴隶出来。而这一长串的奴隶无一例外，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大周人。
他手持荆棘鞭，一路抽打，连声喝骂，将这一串奴隶牵走。
此情此景，哪怕她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
她瞬间起身，看向那两个护卫，就要他们救人。
但还未开口，却被华寄拉着坐下。
周围有人好奇的看过来，发现实在没什么热闹，才渐渐收回目光。
眼见着那一串奴隶越走越远，她多少有些不忿：“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们大周的子民怎么会沦为奴隶，还是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我是城主，我出面的话，一定可以把他们救出来的！”
华寄又在笑。
但是，却笑得很讥讽。
“你救得了这几个人，救得了所有人吗？你知道背地里会怎么样？你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可能沦为奴隶？”
她抿着嘴唇，有些不服：“那，那我可以颁布命令，禁止交易奴隶，尤其不准交易大周子民做奴隶！”
“哇，那你还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华寄捏着手指：“有些人穷的没边了卖儿卖女总还能有条活路，你一条命令下去，有权有势的人未必遵守，反而先让他们无路可走了。”
她只觉不可思议。紧咬着牙齿，死盯着华寄：“我是城主，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管不了？”
华寄还是笑的很欠揍。
“你管得了你眼前的人，管不了天高皇帝远的人阴奉阳违。承天城幅员辽阔，下辖四县之地。距离你主城最远的永兴县，哪怕是修真者御剑飞行也要三日功夫。三天的时间里足够掩盖很多事情了。”
她咬牙：“我派我身边的人去，总能让他们听话了吧！”
“你身边的人不是你。你去了那边，说的话也未必管用。在这里你是城主，在那里，他们才是主！”
华寄给她掰着手指头：“我就随便举一个例子，你不要当成真的。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当年出了一点案子。上头派钦差大臣下去查案。你猜怎么着？”
华寄一拍大腿：“绝了！当地知府直接派人一把火把驿馆烧了。钦差都给杀了！”
她紧咬着嘴唇，还是不服，直勾勾盯着华寄说：“大周不是那样子的。”
“是啊，是啊。你眼里的大周不是这样子的。那你就告诉我，大周律规定，不得私蓄家奴。你告诉我这牙市是哪来的？牙市里的大周奴隶又是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吹口气变出来的？地缝里钻出来的？”
她竟有些无地自容。
许久之后，才嗫嚅说着：“可……可我总该做点什么吧。”
“你当然可以做点什么。”华寄拨弄着那碗茶水，悠然开口：“而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沉默，然后无言。
她当然知道华寄要说什么。
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也不想做。
食大周俸禄，怎么能推翻大周呢！
看她低着头不说话，华寄微微叹了口气，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其他。
“破的东西，就一把火烧掉，不要再留着了。烧掉，然后在灰烬当中重生，建立新的秩序！”
他看似无意间说着：“有些人穷的卖儿卖女，有的人还在大街上用肉包子打狗玩。有的人连这清茶都不愿意看上一眼，有的人捧着大碗茶也能喝的甘之如饴。有的人还在想着善待番邦异族，殊不知番邦已开始畜养大周奴隶……”
她终于忍不住，愤然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你不要再说了！”
死死盯着华寄，她说：“我喝！”
然后拿起粗瓷大碗，两只小手抱着，也学周围的行人一样，牛饮下去。
撑得肚皮都微微有些隆起。
旋即，随手将大碗丢在一边，在地上砸得粉碎。
“还不给人家赔钱！”她对不远处的护卫压低嗓音喊了一句。
然后，她转身，再一次的看着华寄。
眼睛里混杂着愤怒、惶恐、担忧等多种情绪。
在华寄那十分欠揍的眼神注视下，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答应了。”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答应了。如果你想放火，我和你一起放。”
最后她在自己心里补充了一句。
仙人啊，我不是故意要顶撞你的。
如果你那么想的话……那么，就请你陪着我一起，把这个世界烧成灰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