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作者:爱喝墨水的默水 更新时间:2021/7/28 23:21:57 字数:5500

……你想听吗……

是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

两天后,也就是农历六月十九这天,国威下葬了。

按老令儿,像国威这样的小孩子没了,是不能入土的,要用小被儿或破席子卷了,扔到荒郊野外,让野物随便掏去。说是只有这样才不再缠着父母,祸害活人。本来李冬梅的嗓子早已经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差不多是半昏迷的状态,可是听到有人这样和张建军嘀咕,立刻活了过来,把国威抱得更紧了,瞪着血红的眼睛,扯着嗓子吼道:“张建军你个王八犊子,你要是敢给我儿子扔了,我就死给你看!”本来张建军就舍不得,听媳妇一说,就更有话说了:“缠就缠吧,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于是四处张罗给国威打寿材和下葬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陪在李冬梅身边和里外忙活的,除了李凤琴、王爱红她妈等几个女人,还有平时很少走动的娘家哥哥嫂子,招娣、念娣、引娣三个大姑子,她单位的几个同事,还有张建军的一个叫莫丽的小徒弟。平时冷冷清清的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国威已经被从马路边移回了院子里——移的时候,也有人善意提醒,这种横死的人最好不要进院,可是张建军两口子像没听到似地一意孤行,说话的人也只有暗暗摇头而已——其实到最后,尸体已经有点变色,味也越来越大了,吸引了黑乎乎的一层苍蝇,怎么轰都没用。可是李冬梅就像没发现一样,除了上厕所,几乎寸步不离,连吃饭都是在国威旁边凑合的,困了也在国威旁边眯一会儿,谁劝也不听。清醒的时候,她就不停地烧纸,嘴里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人们都觉得她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相比之下,张建军显得冷静许多。虽然他也形容憔悴,但是还能头脑清醒地处理各种事情,甚至都没看到他怎么流眼泪。人们私下里议论:还是男的心肠硬,当妈的哪受得了?不死也得扒层皮!

下葬这天,人们帮忙给国威从里到外换上了新衣裳,然后抬到小棺材里,各种他生前喜欢吃的玩的把棺材里堆得满满登登的。此时的李冬梅已经虚脱了,由几个人搀扶着在旁边看着。把棺材盖上、钉钉子的时候,她却疯了一样扑上来,说什么也不让:“你们不能把他一个人钉里面啊,我们国宝儿胆小,怕黑啊……”负责支应的人是张建军他们的工会主席赵贵才,平时很温和的一个人,此时却变得无比严厉:“建军,发什么愣,赶紧把你媳妇拽住!由着她这么闹腾,孩子还能入土为安吗?”

于是几个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拉住李冬梅,那边急急忙忙地钉棺材板。李冬梅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没有人能听清她哭的是什么,但是身边的人没有不被她哭得眼泪婆娑的。突然,只听“嗝喽”一声,她的身子猛地一挺,随即软了下去。身边的人看她又晕倒了,扶的扶,掐人中的掐人中。赵贵才喊道:“把人抬到屋里弄去!你们,赶紧钉,钉完了出灵!”

张建军呆呆地看着人们忙活。几个人抬起小棺材往外走的时候,他突然扑了上去:“我的国宝儿啊——”赵贵才一把扯住他:“建军你干啥?你可是个大老爷们儿,别跟娘们儿似的!”张建军抹了把眼泪,抽搐了一下,带着哭腔说:“主席,你放心,我没事。”赵贵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唉,没办法,坚强点吧,这个家还要靠你撑着呢!”说着,也抬起手擦了擦眼睛,高声喊道:“老少爷们,别愣着了,起灵——”

李冬梅回到屋里,就再没起来。救醒了哭几声,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趁她昏睡这阵子,人们把国宝儿生前穿过的衣服、玩具都拿出去烧掉了。家里有国威的照片也都烧了。张建军乘人不备留下了一张,是今年开春一家人去人民公园玩的时候照的。照片上,国威骑在他的肩膀上,蔷薇被李冬梅领着站在中间,强烈的阳光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眯缝着,蔷薇抬起一只手遮着,但是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事情忙完了,人们差不多都散了,只剩下大姐招娣留下来给他们做饭,再就是李凤琴经常过来看看。

人们安慰张建军说:反正事情也出了,想开点,好好睡一觉缓缓吧。以前他觉最多,每天晚上都是沾枕头就着,李冬梅总说他像头猪一样,成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没心没肺的。可是现在,不仅白天睡不着,晚上关了灯,也睡不着。眼睛干涩得难受,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悲伤像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他却没法移开。他特别羡慕睡在自己身边的李冬梅,虽然她不时在睡梦之中抽搐几声,毕竟能睡得着,哭得出来。他偶尔睡着,也是迷迷糊糊的,一个梦接一个梦,梦中也是在找国威,但四周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有时他能清楚地听到国威喊“爸爸”的声音,却看不到他在哪儿,也回答不出声来……当一身汗地从睡梦里挣扎出来,以为睡好久了,借着外面的微光看一眼挂钟,才不到一个小时……

白天,身边没人的时候,他会把照片偷偷拿出来看看。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国威是这么可爱、这么招人疼、这么让人看不够呢?一直他的心思都在蔷薇身上,对国威没怎么上过心。他总有个念头,蔷薇才是为自己生的,国威是给老张家的祖宗生的。对国威的疼爱,更好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对蔷薇的好才是发自内心的。国威出生后,他生怕蔷薇有被冷落的感觉,感情的重心更是偏向了她那里。看着照片上的国威,他后悔死了:国宝儿,你回来吧,爸爸指定好好疼你,像疼你姐姐那么疼你,你回来啊……

想到蔷薇,他的心更难受了。虽然他一再提醒自己,国威出事,责任都在他自己,赖不着蔷薇,可是悲愤的情绪总是压不住地冒出来:你咋就不能好好看点你弟弟呢?但凡你上一点心,国威也不能出事啊!你不知道国威对咱们家有多重要吗?我把国宝儿交给你照看,你却给整没了,让我怎么和你爷爷奶奶和老张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睡了两天两夜之后,李冬梅终于醒了。猛地坐起来,惊恐不安地四处张望着,像在找什么似的:“国宝儿呢?”张建军凑上去,小声说:“放心吧,国宝儿送走了,就埋在咱们俩定的地方,我天天都去看他呢。”好像这才确认国威真的不在了,李冬梅把被子拉上去蒙住了脸,呜呜哭了起来。

听到动静,招娣来到屋里,说:“他老妗子,你醒了?饿坏了吧,我给你做点啥吃?”被子里面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就在人们以为她又睡着的时候,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抹了把眼泪,把头发挽了挽,说:“姐,你不用忙活了,我做吧。”

饭做好端上桌,李冬梅没看到蔷薇,问:“蔷薇呢?”招娣说:“在老周家呢,她们家那媳妇给照看着呢。我喊她回来?”

“不用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和建军一块接她去。姐,这两天让你受累了!把我姐夫他们爷俩扔家没事吧?谁给他们做饭呢?”

“你姐夫会做,就是做不好,但是能做熟,饿不着。”

“我姐夫还挺厉害的。”李冬梅想笑笑,但是脸部肌肉僵硬得很,动一动都疼,就放弃了。“大姐出来这么多天,我姐夫他们肯定都在盼你呢,我们也不留你了,吃完饭你收拾收拾回去吧,有空了再来。”

“啊。”招娣抬眼看了弟弟一眼。她早就想回去了,自打包产到户,为了多打粮食,村里人比着赛地侍候庄稼,谁也不愿意落后。现在虽然大田没什么活,但园子里的活又上来了。种萝卜种菜这种细活她男人没自个儿弄过,她一直担心他能不能整好。可是建军家出了这么大事,弟妹又刚起来,她就着急火燎地回去,好吗?

张建军头也不抬地说:“姐,你回去吧,我们没事。”“那一会儿我就走了,正好还能赶上下午的班车。可是,你们想好怎么跟妈说了吗?”听她这么说,张建军两口子都没搭茬,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招娣知道这是个难题:老头子年初刚没,现在最疼爱的大孙子又没了,老太太能受得了吗?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不可能永远瞒下去……招娣没有再逼他们,轻声:

“你们慢慢想吧。只是一会儿别忘了把蔷薇接回来,一直在人家待着,不好。”

蔷薇小时候听大人讲“闲话”,说人死之后要去阴曹地府,在十八层地狱里经受各种折磨人,什么上刀山下油锅,碾子压石磨磨……以前只觉得可怕,但怎么可怕不知道,这几天她终于知道了。不对,这几天她比在十八层地狱里还难受。国威没下葬的时候,别人都可以哭,她不行。她哭不出来,只觉得怕。国威直挺挺躺在那里的样子,不要说看,想起来她就直哆嗦。她只想远远躲开,躲到没人的地方去,觉得谁见了她都会说:看,这就是那个丫头,光顾自个儿玩害死了她弟弟的!可是,往哪儿躲呢?躲到哪儿她都能听到她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感受到他们家院子里发出的明晃晃的亮光,国威湿漉漉的小身子和乌青的脸更是一刻不停地漂浮在她的眼跟前……她终于明白评书里常说的“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是什么意思了。

最后,还是李凤琴找到了她,把她领到了自己家里,让在她家看电视的李卫东陪着她。李卫东一反常态,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见了,变得异常地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想尽办法安慰她,哄她开心……他的存在,让蔷薇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对他的依赖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连厕所也要他陪着才敢去。因为李凤琴要陪李冬梅没法回来,晚上蔷薇一个人不敢睡,李卫东便连家也不回,陪她住在李凤琴家——如果不是他,蔷薇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那两天——国威下葬了,李凤琴回来了,李卫东才如获大赦一般得以离开。

在老周家的这段日子,蔷薇什么也不敢想,只是一分一秒地熬。白天还好点,到了晚上,只要身边没人,她就像个受惊的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她最怕的还是睡觉,只要一入睡,梦里就有数不清的无可名状的怪物在等着她,让她喊不能喊,跑不能跑,藏没法藏……

终于,她爸妈来接她了。这是她又怕又盼的一件事。听到他们在院子外的动静,她的上下牙控制不住地碰得咯咯直响。人进来了,她先是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可是她爸像没听见一样,仍旧和李凤琴说着感谢的话。她把目光移向了她妈——才两天没见,她妈像换了个人,眼窝深深地凹了下去,头发像枯草一样支棱着,唯一让她安心的是她妈的眼神……她想说:“我不是经意的”,可是才颤抖地叫了一声“妈”,就哽住了。她妈把她紧紧地搂了过去,柔声说:“好闺女,没事,别怕……”妈妈的怀抱好温暖啊!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融化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别怕,把牙咬紧了,再难熬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可是,张建军难熬的日子还远没有结束。

老太太那里很快就瞒不住了。菜种完了,农村的活也告一段落,老太太要去巨水看孙女孙子了。女儿们都跟她说,人家建军两口子都上班,哪有时间管你,你干啥去!她说,就是看他们两口子成天不着家我才去的,不然现在孩子正放暑假,在外面玩饿了回到家连口饭都吃不到嘴,还得等他们回来。没办法,她们只好再找别的借口:给建军打电话了,说国威感冒了,让你等两天再去,不然传染你……一来二去的,老太太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你们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俩孩子出啥事了?”看谁都不说话,她一下子急了,收拾东西就要去巨水。三个女儿赶紧给张建军打了个电话:“你回来一趟吧,我们拦不住了!”

张建军和李冬梅急匆匆地赶回去,一进门就撞上了老太太硬邦邦的目光:“你俩跟我说实话,是蔷薇还是国威?”张建军受不了她的逼视,头低了下去,一路上想好的说辞都没了,低声说:“是国威……”老太太一下子坐不住了,屁股从炕上翘了起来:“咋啦?让车撞了?腿折了?眼睛伤了?”张建军的声音更低了:“不是……是……”他这么吞吞吐吐的,老太太更急了:“到底咋了?你要急死我啊!孩子他妈,你跟我说,国威到底咋了?”李冬梅再也坚持不住,顺着柜子出溜下去,坐在了凳子上:

“没了。”

“没了?啥没了?”老太太没有听明白她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国威没了!”张建军鼓足勇气说。

“没了?咋能没了呢?他那么小……”老太太自言自语似地叨咕着,眼睛在闺女和姑爷的脸上看来看去,谁都没说话,但是他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老太太双眼往上一翻,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大家看出来不对劲,扑上来扶,可还是都晚了一步,老太太后脑勺“梆”地一声磕到了炕上……众人一顿手忙脚乱,又是掐又是喊,老太太慢悠悠地醒转过来。

她推开围在身边的众人,痛哭流涕:“老头子还是你有福啊,早走半年,不用再遭这剜心的罪……”哭了一会儿,老太太平静点了,问:“国威咋没的?”张建军的声音艰涩地答道:“蔷薇带他出去……”没想到老太太一下子火了:“蔷薇蔷薇,她才多大,你们就把看孩子的事推给她!你们两个大人都干啥吃的?!”张建军还想解释,老太太把头扭了过去,手一摆:“我不想听你说话!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俩!”

老太太平时是最好说话最没主意的人,可是这次却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怎么说都是头也不回,不搭理他们俩。大家跟他们两口子说,别往心里去,老太太现在气头上,你们先回去,过两天气消了就好了。

谁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月老太太就没了。

到最后老太太也没什么病,只是没胃口,说胸口堵得慌,吃不下去东西,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弱。张建军想去看她,不让,还是那句话:不想见他们两口子!等到最后他们三口人赶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神志不清了。晚上的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对众人的问候却置若罔闻,反倒对着上方的空虚轻声说了句:“乖宝儿,别怕,奶奶在这儿。”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熬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多,天还没亮的时候,咽了气。

虽然只隔了半年多,张建军在妈葬礼上的表现与当初送他爸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不再像傀儡一般任人摆布,不再因为悲痛而乱方寸,无论哪个流程,还是接待各方面的人物,他都表现得沉稳得当,让经验丰富的“支应人”都挑不出毛病。他很少哭,就是流泪也是适可而止。只是没什么事的时候,别人都劝他找地方歇会儿,总不听,就那么勾着头地坐在他妈灵前,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不时往火盆里扔几张烧纸,腾起的火光照亮了那张悲哀深刻的脸。

这天晚上,念娣从他身边经过,无意扫了一眼,发现他的头发一片灰白,吓了一跳:建军的头发一向很好的啊,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白头发?发现招娣她们就在不远处,尖声叫起来:“大姐,引娣,你俩快过来,建军的头发怎么白了?”招娣一边往过走,一边训斥念娣:“别一惊一乍的,建军才多大年纪——灯光晃的吧。”三个人凑到张建军的头顶,仔细扒拉开头发一看,可不是,里面掺杂了数不清银亮的发丝,远远一看,就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的头发一样。招娣忍不住鼻子一酸,哽咽道:“我弟弟的命咋恁苦……”

对此,张建军像没有发觉一样,仍旧面无表情地专心拨弄着火盆里未燃尽的纸钱,好像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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