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先生的情绪，像是濒临了极限，他红着眼睛，看着京介，择人而噬般的目光，让人有种莫名的惶恐。
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京介。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新垣先生的意思，因为他也是这样的啊。
带着前世的记忆，来到这个，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又何尝不是拼尽全力，才有了值得守护的人，才有了他可以放进心里的人。
京介看起来好像朋友不少，甚至交游广阔来形容，但那些人，所谓的关系再好，其实他也从来没真的在乎过。
新垣先生说自己的心很小，其实京介也一样，就像他之前和绫濑说过的，他的心很小，装不下那么多东西，他心里装着的，也不过是妹妹桐乃，和爱人绫濑，其余的，就连母亲父亲，都多少隔着点什么。
这些人是他决不能放弃的，是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所以他完全明白新垣先生的愤怒，并由衷的理解他的愤怒。
谁敢碰他的最后一块奶油蛋糕，他怎么能不跟他们玩儿命？
京介轻轻低头，抿了口杯中的麦茶，顺便避过了新垣先生的目光。
这样饿狼般疯狂的目光，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却是第一次感到，这般的无可奈何。
绫濑和自己在一起，不等于就要离开他们，而且去华国，也至少是很多年后……
好吧，这样的话，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甚至连说出口，都办不到。
因为他在做的事，本质上，就是要将绫濑，从她父亲母亲的身边，带走啊。
“爸爸……”绫濑看看父亲，又看看沉默着，无可奈何的兄长，她轻轻站起身来，两只手同时拉住了二人的手掌：“对我而言，兄长是和您一样，无法割舍的部分，当我不知不觉的爱上了他时。”
“我明白您的担忧，也明白您不愿我离开的心情，但是……”
“就像您无法接受我的离去一样，我也无法接受，兄长不在我身边的可能啊。”
“绫濑……”新垣先生皱紧了眉，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意味，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轻轻用自己的手，轻轻握着女儿的手。
新垣先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爱而不得，又是怎样的痛苦，他当然不愿女儿去承受，这样的苦痛，但是……
但是……
“爸爸，”看着微微别过头去的父亲，绫濑温柔又无奈的笑笑，好久没见父亲这种，孩子似的样子了：“别这样啦。”
“先不说我和兄长去华国是多少年后的事，就算我去了华国，也还是可以经常回霓虹来，看你和妈妈的啊。”
“至少，绝对比妈妈，回去看外祖的次数多。”
提起这个问题，新垣夫妇顿时都显得有些尴尬起来，绫濑的外祖就住在东京，距千叶县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但二人每年去看望的次数，却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甚至还远比不上绫濑去的次数多……
啊，突然好尴尬……
新垣·不孝女·夫人，悄然低下了头，新垣·拐跑了别人女儿·先生，则干咳了一声，同样无可辩驳，只能咬着牙，小声说着：“就是因为……”
“咳，咱们家和你外祖，住的这么近，都难得有空，回去看看，华国离霓虹这般天远地远的，你这……我，我实在是受不了啊！”
“而且，你外祖的话，至少你两个舅舅还是一直陪在身边的，虽然你大舅平常比较忙，二舅又不大着调，但至少……总之，这个，嗯……”
新垣先生的话没有说完，但显然几人都是明白的，这也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说独生子女啊……
“这样的话……”看着父亲这般的反应，绫濑微微皱眉的思索了片刻后，忽然语出惊人的问道：“爸爸，你和妈妈，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去华国呢？”
“哈？！”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新垣夫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反倒是一旁的京介微微一愣后，恍然大悟般的笑了起来，甚至一边笑，一边点着头。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不过新垣夫妇显然并不这么想，只是还未等新垣先生说什么，绫濑便接着说道：“这样的话，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反正我和兄长去华国也还要好多年，正好爸爸你的参议院议员任期，就只剩下两年了，等这届议员做完，难道您真的，要去那些地方任职么？”
“也未必就是那些地方。”听女儿提起这个问题，新垣先生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长叹口气，摇摇头：“，在政坛混了这么些年，我手里多少还是有些压箱底的底牌的，何况……”
“可是爸爸，您自己也很清楚的。”绫濑直接打断了父亲的话：“您的仕途，真的不那么安稳。”
新垣先生看着女儿，无言以对。
绫濑说的是对的，他的仕途的确不顺，或者说，他是被排斥在外的。
“新垣叔叔，请恕小子冒昧。”一旁的京介，看着新垣先生这般反应，顿时忍不住出言：“小子之前，曾查过您过往的事。”
“以您在各项政治事件中，表现出的能力，以您的手段，按说您不该是现在这种局面才是。”
“今日在来此见到您之前，我以为是，您性情淡泊名利，不在意世俗之事，可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所以……”
“小子想要问问，当年，您政治生涯的那个转折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当初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您，变得如此……”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如今会如此颓废，成了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对么？”新垣先生自嘲般的苦笑一声，将京介未曾说出的意思，直接说了出来。
“……也没有这般夸张啦。”面对新垣先生的自嘲，京介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即便是目前，也就是那次事后的现在，您不也还是，仍然在尽力做事么，至少您在工作责任这方面，还是绝对，对得起您的身份和职责的嘛。”
“额，不过，我也的确是很想知道，当初那个满怀热血的您，究竟是因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
“京介君，不要再问这件事了。”新垣先生轻轻靠在沙发上，微垂着头，没有说话，反倒是他身旁的新垣夫人，最明白丈夫心里这份伤痛的新垣夫人，十分担心的握住了他的手，而后看向京介，想要制止这个话题的继续：“当年这件事，你……和绫濑，还是不要知道的……”
“……高坂君，”出乎意料的，沉默着的新垣先生，忽然挥挥手，打断了妻子的话，然后向京介问出了一个，让人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你觉得，霓虹，还有救么？”
没救了，不仅必死无疑，还注定遗臭万年的那种。
这是京介发自内心的答案，但他显然，不能真的这么和新垣先生说，所以他只能略带试探的轻声询问道：“新垣叔叔，您为何这般问？”
“回答我这个问题。”新垣先生摇摇头，没有给出解释，反倒是坚持着，要京介给出答案：“你觉得，霓虹还有救么？”
“或者说，霓虹，还值得救么？”
“……不值得。”京介沉默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和新垣先生实话实说，所以他十分坦然的摇摇头：“如果值得的话，我也就，不会做出离开这个决定了。”
“这样么……”新垣先生看着京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正巧，我也这么觉得。”
“我一直觉得霓虹的情况很糟糕，无论是政治，还是国际上的形势，又或者……”
“总之，都很不好。”
“但最初的我，刚刚从学校里走出来，尚还满腔热血的我，却只觉得，无论霓虹目前有多不好，只要我们这些年轻人们，愿意付出努力去为它纠正，总是能想办法扭转局势的，一点一点来，不必操之过急，更不必急于求成。”
“我不仅这么想，我也的确在这么做，尽我所能的，做好我能做的一切，我告诉自己，一切从脚下开始，我所做的，都会是有意义的。”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好，看着各种事务，在自己的努力下，在自己手中，变得越来越好，那种成就感，那种欣喜，那份对未来的信心。”
“但是，这份信心，对于霓虹的信心，却随着我的向上走，而变得越来越低，因为，霓虹僵局的根源，就是在上面的这些顽固无为的家伙们身上，上面这些人，除了为自己捞好处，争利益，党同伐异外，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我发现，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撬动这一潭死水，甚至努力做事的我，反倒在其中成了异类，成了让人觉得奇怪的存在，越向上，我便越与他们格格不入。”
“当然，这还要感谢我是东大的毕业生，有东大的政治资源和人脉，在帮助我，不然，作为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异类，我也不可能向上走，走到这一步。”
“可就算这样，我仍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就算只是一个角落也好，至少我自己是在实实在在做事，就算只是一点点，只要能够对霓虹，对我的祖国，这个我生长的国家，起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作用，那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看着神情苦涩，而又激动的新垣先生，京介心里不自觉的便想起了那句诗，呵，倒是贴切啊，对他。
只是，也正因此，京介反倒更疑惑了起来，既然这些近乎绝望的情况，都未能打垮新垣先生，既然他已经有了这样坚定的觉悟，那他到底又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态度，甚至说出了，他认为霓虹无药可救这样的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