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一方大渗墨观台,今夜没有璀璨的繁星点缀,惟有一轮弯弯的弦月,细如银钩,逐渐隐入西方灰灰茫茫的云气之中。
夜风清冷如水,吹动枝叶,发出细碎流动的声音,窗棂咿呀咿呀地扇动,已是深夜,里边灯却还亮着。
房间中,紫檀木桌上置着一盏小小的烛灯,烛火慢慢地灼烧着,偶尔发出类似于黄豆崩裂的细微声响,周围的黑夜白墙被染上淡淡的黄晕。
烛火旁,身着深色青衫的洛长安举笔伏案,一勾一画间,案上素白无染的宣纸已满端正的楷行小字。写至收笔,翘起的边角也被浓厚的墨微微浸透。
春天的性子总是奇怪,明明白天还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最适合欣赏穿着短裙的女孩子;但了夜晚也是徒然转凉……像是被冬天盗了号。
洛长安缓缓呼出一口气,与初春寒意未褪的空气一并化作朦胧的雾气。他淡然地捏了捏墨黑的毛笔笔尖,又轻轻放下。
皎月低垂入云,雪白宣纸被淡淡的阴影笼罩,上方的正楷字迹愈发模糊不清。
指尖抵在如星罗棋布摆列的字迹上,洛长安又认真地读了一遍上边的内容,沉思片刻后,投下笔,将宣纸轻轻对折,一寸一寸地抚平,再对折,再抚平。
直至宽大的宣纸被叠成巴掌大、半指厚的小小的一张。
捻起,放在跳动的火舌之上,一寸一寸地焚烧。
夜风来做客,火势愈盛。
清浅的白烟缓缓升起,火焰明灭间,跳动的光影在洛长安平静的脸庞上微动。
“没什么意义啊。”他看着纸张慢慢化作灰烬,轻声地说。
灯火寂寂,长夜漫漫。
屋外忽然有人唤了一声,洛长安与夜空同色的漆黑眸子泛起涟漪,指尖微颤,焚烧的灰烬翻飞。
那人只唤了一声便停了,再无声息,仿佛只是在单纯地打个招呼。洛长安静坐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灯中的灰烬,又看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手掌,终是起身抓起一件御寒的素白袍子,推开雕刻着瑞兽的朱红门扉,关上扣好,身子融入夜色之中。
偌大的宅子空无一人,当黑夜降临静下来时,世界真如一片寂静,听不到一点虫鸣,来客大多都是与夜同色的乌鸦,不大吉利。
屋檐下挂着一对红灯笼,似乎好久没有人清理过上面的尘土,烛火昏暗摇曳,像是承载了几百载的厚重光阴。
洛长安立在屋前的小径上,雪白的袍子在黑暗中颇为醒目。他环顾了一圈,却没能看见那个唤他出门的女孩。
“这呢,这呢。”
身后传来女孩清脆软糯的呼唤声,洛长安缓缓转身,便见到洛渔不知何时爬上了屋檐鳞鳞千万片攒簇的瓦上,一腿盘曲,另一腿悬在半空微微摇晃,如玉般圆润雪白的小腿在半空中划起诱人弧线。
“爬这么高做什么?”洛长安柔声地问。
洛渔眉眼弯弯,说:“这儿风景好,又凉快,是我好不容易才找着的好地方哦。”
“……唔”
“上来玩玩?”洛渔朝他勾了勾手。
“呵,我怕我上去之后会被大风吹走,再也回不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说得好像我会吃了你一样。”洛渔掩嘴笑道,白色纱衣被微微带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
“来嘛,上来陪我聊聊天。”
“今天聊的还不够多么?”
“不够哦~”
园林深处传来凄凉的乌鸦啼叫,回荡在凄冷的小院子中,几道黑影倏地化过长空,几朵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洛长安抬头看了看黑鸦,又将目光下移,最终定格回那屋檐上的、被黑暗笼罩的娇小身影上。
洛渔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纤手把玩着胸前一缕青丝,耐心地等待。
“好啊。”
洛长安拢了拢素白袍子,吐出一团白雾,等着白雾散去,温和地说道。
“夜还长,既然没有睡意,聊聊天也好。”
“上来呗,喏,我给你挪个好位置!”
洛长安朝她走去,轻踩在青石板上,身后留下一串嗒嗒的回声,空灵,清脆。
慢吞吞地爬上屋檐,与她并肩坐在一起。
爬得高了,便能隐约看见远处耸立的高楼,挂着明亮的大红灯笼,在漆黑的夜中现得格外耀眼。据说看到大晚上还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大概率就是青楼。
这样想着,似乎能隐隐约约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缥缈歌声。
洛渔遥望着远方的灯火阑珊,伸出纤细玉手将马尾解开,抖了抖小脑袋,青丝便如同瀑布般的倾洒了下来。
洛长安慵懒地伸展着腰,看见女孩被夜风吹起的荷叶般的裙摆,便问道:“怎么还穿着裙子?”
“衣橱里就那么几件,我能有什么办法……”
“……唔。”
“好冷呀好冷呀……”
洛长安抖了抖身上的袍子。
洛渔微微扬起头,望着一剪明月略显惆怅,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家伙,说:
“要给我?”
“别想太多,我只想在向你炫耀。”
“切,我就知道……屑男人。”
“你让你这么笨,明明没有衣服还跑上来吹风。”
洛渔轻哼了一声。
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
“流星欸!”
女孩叫了一声,赶紧闭眼许愿道:
“我希望明天的早餐里有豆腐脑!”
“呵,幼稚的愿望……我希望明天的豆腐脑是甜的!”
“可恶,我身边居然有一个异教徒,豆腐脑怎么可以喝甜的呢?!”
“说什么都没用,甜教才是正统。”
“加红糖的豆腐脑怎么能吃?豆腐脑必须加葱花卤料加辣椒才有灵魂!”
“必须甜的,决不妥协。”
“只吃咸的,这是原则!”
洛长安看了她一眼,洛渔同样毫不客气地瞪了回来,不满地皱着挺翘的玉鼻。
洛长安撇过头,躲过她的注视,躲过皎洁的月辉,脸庞匿入暗影之中,看着远处宛若游龙连成一片的阑珊灯火。
漆黑的上空忽然响起惊雷,一道枝形闪电在云层里闪灭,耳边轰然爆震。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空滚过,紫色的电光切开黑暗。
空气逐渐变得很冷,原本清浅温婉的夜风也逐渐有了呼啸的气象,洛渔的满天青丝被吹拂飘乱,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广袖宽松,粉玉要带,蛮腰纤细,楚楚动人。
洛长安抬起双臂,大袖如翼,轻声为刚刚的争论盖棺定论,“学姐,甜党与咸党不能共存……看来,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了。”
洛渔抚着翻飞的裙摆,低眸垂帘,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未予回应。
洛长安静静地等着。
“……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了。”
女孩低声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简单的话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像在进行着神圣的咏唱,像在在赋予这句话不一样的深刻含义。
空中又是一声惊雷。
青色带火花的闪电挑破幽暗深邃的天空。
洛渔的裙摆被风吹得凌乱,怎么抚都抚不平,似乎随时都要化作烟雾散去。
电闪雷鸣之下,摇曳昏暗的烛火之下,她的眸子冷得像结冰的湖泊,像沉寂万年的寒冰。
洛渔骤然提高音调,以一种极陌生的、极淡漠的声音吐出三个字:
“洛长安!”
她缓缓起身,身姿笔挺,神色平静,小小的身子挡住了背后明亮如镜的皎月,月华姣姣之下,她的眸子深邃漆黑,黑得就像后边那边框住她纤细身形的夜空,眸光淡漠疏离,比月光还要清冷,凝视着眼前这个面庞融入阴影的家伙。
居高临下。
给人以一种难言的错觉,仿佛那个令人畏惧的御姐又回来了,气场全开,无人可挡,万夫莫开。
这一刻,她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二不兮兮、娇羞可爱的女孩,而是一位真正的、威严的女王,顶着纯黑的天空和翻滚沸腾的紫雷。
女王降临,抑或者说……
魔女殿下。
洛长安微微侧过头,清浅的月光在他半张脸上浮动,其余被阴影所笼罩,半黑半明,神色淡然,不喜不悲。眸子中是平静的漆黑的海,是无底的黑暗,是通往黄泉的幽冥之路。
两人的气场对撞了一下。
这一刻,俩人宛若处于一个巨大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只有他们两人,仅有两人,他与她都撕开的自己近乎天衣无缝的伪装,骄傲、淡漠、平静、桀骜……隐藏的情感全部释放,在这个空间中不断碰撞、摩擦,生出四溅的火花。
“在的。”
洛长安轻声回应道,很轻很轻,几乎泯灭于在呼啸的夜风中,但洛渔仍是清晰地听到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么快就要摊牌了么,学姐。比我预想得要快上一些。”
“计划上本不应这么快的,但那个神经质系统的出现搅乱了我的计划。”
洛渔淡淡地说:“我原打算再过上让你放松些警惕的。不过也罢,都一样,无论是过上多少天你都是这幅警惕的模样,什么时候摊牌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洛长安温声道:“但既然学姐你敢现在摊牌,相必对我的观察已经到了瓶颈了吧?”
“差不多。”洛渔挑了挑染上了淡淡冷清的柳眉,反问道:“你不也一样么?”
“确实,你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所想让我看到的我都已经观察分析完了……相信以学姐你的能力,应当也差不到哪去吧。”
“嗯。所呈现的已经观察完毕,但深藏的依旧不为人知,瓶颈无法突破,所以我俩才有了今天的谈判。”
“今夜谈判过后,我们只有两个结局,一是相互背离,渐行渐远,成为敌人;二是摊开心扉,结为盟友……”洛长安缓缓起身,直视着她冰冷的眸子,“按利益最大化来说,我倾向于后者。”
“明智的选择。”洛渔冷冷道。
“呵,大概是的。”洛长安笑了一下,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却是微微眯起,“既然谈判的基础有了,那么我从那里开始谈起呢?
我想你应该也不愿浪费时间,那么我便直接些,从我们两人最大的矛盾点——系统开始谈判吧。”
曾被人私下评价“骄傲得翱翔天宇的凤凰”的洛渔此时也眯起冰晶般的美眸,凝视着他,与他的视线在空中对撞了一阵。
没有火花,没有雷电,只是平静的对视。
“好。”
片刻之后,她开口道。
洛长安稍稍酝酿了一下,说:“你我都是穿越者,按理而言都有着继承系统的资格,但是系统选择了你,便意味着你是第一候选人,顺下来我便是第二候选人……作为第二候选人是永远熬不出头的,想要获得系统只有一个方法——杀死第一候选者、现役的系统继承者。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建立在理想化的、猜测的基础之上,杀了你系统会不会退而求次将我绑定我宿主仍是个未知数……但难以否认的是,的的确确有着这种可能……人心难测,能在这个魔鬼般的诱惑中持续多久?这便是学姐最大的顾虑、最大的猜疑所在。”
“完全正确。”洛渔拍了拍白皙的手,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中尤为刺耳,她清冷的声线更是不夹一丝感情,“除了对于系统绑定权的竞争外,还有一个同样黑暗的潜规则。
系统这般外挂的存在,对于其他修士的吸引力无疑是恐怖的,一旦被他们的得知这个外挂的存在,后果难以想象,也许系统的继承者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这是最坏的情况,但如果穿越过来的只有一个人,真正知晓系统这一最大秘密的也只有一人,危险指数就会吓得多……但是——我们穿越过来的是两人!”
“……两个人……若是能杀掉其中一人,那么这个秘密便仅是天知地知了,而且可以真正独吞系统,一石二鸟……重新构建成一个完美的开局。”洛长安轻声道。
“所以,不仅仅是我在提防着你,你也在无时无刻提防着我吧?洛长安——
你从未曾信任过我。”
洛渔伸出手,如水微凉的夜风在她指缝间缓缓流淌,指尖抵在洛长安的胸口上,再然后,小小的掌心完全覆盖在他的胸口之上。
在他身后,是无所依靠的屋檐,往下,是数米的高度,再往下,是坚硬的青石板。
更是无边的深渊。
只要轻轻一推。
洛长安一动不动,平静地看到着她,又像是在看着她身后的明月。
这位淡漠的女王开口道:“但没有关系,因为……我也从来没有信任过你!
我们之间有一条猜疑链,它是由最大的偏见、最深的猜疑构成,坚不可摧,他横卧在我俩的心头之上,任是世间最锋利的剑也无法斩断,任何努力仿佛都只是徒然。”
“是啊……是啊,它是那么坚固,那么蒂固,似乎触碰一下都只是奢望,简直让人绝望……
“即便它在怎么坚不可摧,即便再怎么徒劳,也总归要去努力一下,无路可走,也要于无边的黑暗中开出一条路来。”
洛长安轻轻地、却又决然地说道,直视着她,眸光变幻如神秘的万花筒,说:
“我确确实实没有信任过你,学姐,但是,当我踏上这里,便携着全部的、最大的诚意——结盟合作的诚意。”
洛渔神色不变,原有的姿势也同样保持着不变,衣裙紧紧地贴伏在曲线上,愈显得她身子纤细娇小,她嗤笑一声:
“你料定了我会答应与你结盟?赌输了,明年的今天可就是你葬礼。”
“有些把握,风险自然是有的,但收益同样很大。”
“呵,倒是不错的诚意……但,若是我不接受呢?”
洛渔神色淡漠地说着,同时附在洛长安心口上那只白晢的手悄然发力。
咔嚓——
洛长安被震退半步,后脚跟踏碎了年久失修的脆弱屋檐,碎瓦碎石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面,粉尘弥漫,响声清脆。
但洛长安依旧从容淡定,舒展摊开的双臂没有一丝颤抖,眸子自始至终都是无底的黑暗,任是再皎洁的月辉也无法照亮其半分。
屋檐上、月华下的两人,分毫不让地对峙着,凝固成一幅绝美肃杀的画。
画中两人像是冷肃的雕像,彼此沉默僵持。
林间黑影翻飞,数不清有多少只乌鸦在凄厉地叫着,声声惊寒。杜鹃鸟凄寒的啼叫一阵高于一阵,似纠缠不休的魔音,似黄昏的丧钟。
纯黑的夜幕紫雷滚滚,刹那间撕破无边的黑暗,也照亮女孩略微松动的脸庞。
紫雷短暂的光亮之后,洛渔冷笑一声,打破僵持的凝固,缓缓收回了手,夜风忽起,穿过衣袂,翩若蝶翼。
“你赌赢了。”
她说道,淡淡的,不夹一丝感情的声音,仿佛月光在屋檐上碎裂,叮叮咚咚。
脸色不见喜悦不见哀叹的洛长安扶正被风吹乱的衣襟,微微曲身鞠躬,说:“只是运气好罢了。”
洛渔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其实在洛长安选择上来,真正在她身边坐下的那一刻,两人在心中已然达成了最基本的同盟共识,选择了同盟这一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若非如此,她那还会这么沉得住气地与她叨来叨去地聊天,早就打起来了……后面的对峙,除了是谈条件之外,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试探,她想看看完全撕开伪装的洛长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想来那家伙也是这般打算的。
这一点才是今夜整个月下对峙最大的收获——敞开心扉,也是他俩得以建立同盟的重要基石。
“那么,我们现在算基本结盟了?”
“算是吧……需要握手表示合作愉么?”
“呵……”
洛渔似嘲讽似敷衍地笑了一下,卸下所有的气场。
结盟不过是个口头约定罢了,真正重要是是我们各退一步达成的共识——不再动着“队友祭天法力无边”的念头。
“那今晚就结束了。”
“嗯,结束了。”洛长安微微颔首。
眼前的女孩撤去了所有的气场之后,似乎有变回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模样,神色柔和甜美,难不成她的女王状态还有冷却时间不成?
“唔嗯,结束啦~终于结束啦,装高冷女王什么的累死人了……”
“睡觉睡觉,回去睡觉……困死我啦,明天一定要再睡到中午自然醒……洛长安自己去拿早餐吧,不要试图叫醒我,不然我就咬死你!”
洛渔打一个小小的哈欠,皮肤白皙若羊脂玉,像小孩子一般夸张地伸着腰,精致的小脸上小嘴微微张合,两弯月眸扑闪扑闪,比今夜的月还好看。
洛长安静静地看着她。
真叫人看不穿看不透。
广播站中哀伤认真的你、月光下气场全开威压如女王的你、平日里二不兮兮楚楚可爱的你……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学姐。
魔女殿下。
……
“走吧,吃夜宵去?”
“哈,巧了,我刚刚吃完。”
“一点儿也没剩?”
“一点儿也没剩!”
“……晚上吃东西,还吃的是双人份,祝你长胖。”
洛渔的手再次覆盖在他胸口上,说:“你知道诅咒一个女孩子长胖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么……何况,今天你还嘲讽过我平胸和个子矮吧,我可记得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真记仇啊……”
“那当然,我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夸姐姐我两句,夸得好没准我一高兴今天就放过你了……”
“还是算了吧,我赶着去投胎。”
“夸一句会死啊!”。
“……大概会的。”
洛渔幽怨地凝视着她,手指微动,悄悄解开他素白袍子上的结扣,呼啦一声将他御寒的袍子抢了过来,喜滋滋地披在自己身上。
“哈,这玩意是我的啦!你不想给也得给!”
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