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在炉子上煎茶,文火慢煮,一星如豆,盖沿上水汽突突,水珠四溅,屋内茶香氤氲,确实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
一股暖流弥漫在身边,细火纯蓝,铜壶冒汽,环境温热而湿润。
孤灯绰绰,烛火摇曳,斑驳的火影在泛黄的书页上浮动,隐约照亮几段琐碎的字句。
一人以黑墨在古朴的书页上写道:“修行一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切不可懒散。待修行之日长,观人事兴衰沉浮,万事看通、看透,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通明之心,即可触达顿悟之境。”
另一人以清癯修长的小楷写道:“谨听祖师爷教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一人一潦草的字迹写道:“咦,顿悟何须如此困难?吾三月一小悟,十月一大悟,似乎也不见得有多难,想不悟都没有办法,属实令吾烦恼得很。”
又一人写道:“十月一大悟,敢问上面这位道友的顿悟是靠着十月怀胎怀来的么?”
“想当年我道心尚未破碎的时候,也常这般顿悟着玩。”
“贫道我倒是斩过不少因顿悟生魔障而堕入魔道的修士。”
……嗯,看来这个潦草字迹的主人一番凡尔赛的言论引发众怒了嘛,搞得好好的论道画风的变了。
有人为这个争论盖棺定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阅历不足红尘未满,却顿悟得太多、想得太多,则易生魔障。若无顿悟,说明念头通达,也未必未坏事。”
其下皆曰“善。”
又有一人以朱红笔墨题道:“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曾有一人观竹十日兮,铸就空明道心。若我观于一绝美女子十日,则何如?又能有何所得?”
“……”
“……”
其下一片沉默,显然这人就是闲来无事搞笑来的,指不定是猴子派来的的逗比。
洛长安沉吟片刻,举笔蘸墨,闲来无事,也在这边不知跨越了多少代人才形成的讨论组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字迹:
“得出你是个大流氓这一结论。”
写完这个,感觉还差了些什么。洛长安想了想,又换了支笔,换了字迹,在自己刚刚的吐槽下发题了一字。
“善。”
这才满意地合上书。
……
淡月胧明,目光透过雕镂朱漆的木窗棂,可以看到深深暮色中有一豆微弱的光亮,很淡很淡,若隐若现,像是在等待守候着什么。
洛长安缓缓起身,去取了灰青袍子,悬了灯笼,便推门而出。沿着小路缓慢地走,身侧草丛无数不知名的虫子喳喳地叫。洛长安便在这一片繁密的虫声中,渐渐靠近那光源。
随着眼眸中映出的微光愈来愈亮,待眼前一片白茫茫时,便看到一方石亭,古朴大气。
有一人儿凭栏而立,素白雪袍,衣袂翻飞,眉眼如画,似乎连夜风都在小心搀扶着这个纤细娇小的女孩。
待她看到提灯而来的洛长安时,似眉眼弯弯,浅浅一笑,那明媚的笑脸使萦绕在周围的明亮光芒有一瞬间的黯淡。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洛长安略微歪了一下头,温声道:“好巧啊。”
“不巧……”洛渔纠正他,平静道:“……我在等你。”
◇
拾级至亭心,高旷轩敞,典雅壮丽。
石桌上轻盈地置着一盏明亮的八角宫灯,玲珑剔透,做工也极为精巧,灯壁上绘着花卉图样,在朦胧的光影下美轮美奂。
“两件事。”洛渔掰着手指头认真地数,换上了说正事专用脸道,“快点搞完,我们就能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洛长安微微点头。
洛渔用指尖叩了叩心口,神色淡淡,说:“在这里,有一道很深的伤痕,我没有记忆传承,因而我始终在困惑,这伤口究竟从何而来……”
洛长安默不作声,低头,目光停驻在心口之上,那里,也有着一道狰狞的伤口,它曾贯穿整个心脏。
刚刚穿越过来之时,脑海中,大片大片似熟悉似陌生的记忆复苏,像开裂的冰川,汩汩升起的潮水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这些记忆大多零碎琐屑,却又一个场景异常清晰深刻——
“自己”被杀的画面,一剑穿心,透心凉心飞扬,死到不能再死了。
这便是心口狰狞伤口的来源。
“呵,看来你心脏出也有伤痕,也是……”洛渔冷笑一声,目光冰冷,像是冬日檐下结的冰柱,反射着冷冷的光芒。
“这些天我时常做梦,梦境零零碎碎,却很真实,梦中一个小小的女孩,每日跟在一个虚弱的男孩身后,照顾着他日常起居,时不时也会扮鬼脸逗他开心……
日子很单调,但他俩过得很开心,有时也会想着,即使出不去也无妨,在这儿待一辈子,两人永远待在一块,白头偕老,多好……但是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个美好的幻想,他们闯进来单属于两人的小天地,锋利的剑,光亮如镜的表面上反射的狰狞的光,刺入心口没有一丝阻碍……梦境就此结束,呵,我也终于得以得知了心口上的伤口从何而来。这一些,你应当懂得比我多……”
洛渔一手托着下巴,手肘搁在桌上,望着阴云密布,一颗星也没有的森肃夜空,语气似漫不经心,眼眸也由最初的冰冷融化成似雨似雾。
但是,在她一侧的洛长安,却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锐利杀气,萦绕着这个石亭,久久不散。
这杀气甚至比当初月下对峙之时还有盛上几分。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压抑之中,洛长安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开口道:“那是个很好的女孩,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她却未曾贪恋半分,她愿意将自己的一辈子留在这小小的三寸之地,只愿守着自己喜欢的人,守着自己小小的、甚至是卑微的愿望;而那个少年也能抛起一切,与身边的人持手相望……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错……”
“够了。”
洛渔忽地开口打断他,语气中泛着淡淡的苦涩。她略微扬起头,眼帘合拢,任是她这般骄傲、这般淡漠的人,此时心头上也泛着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但是,她同样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别人若敬她一寸,她便会还那人一尺;但若有人胆敢得罪她,她定然要那人吃尽苦头,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个仇我会记着,一直记着,直到报仇是那天为止。”洛渔轻声道,旋而语气一转,道:“洛长安,你的态度呢。别告诉我你的肚子里里边能撑船。”
“那倒不会,毕竟我可不是宰相,我的肚量只有那么一点点,估计比起学姐你还要少,能当天报仇绝不隔夜……但是,现在还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画地为牢十二年,错过了最黄金的发育期,莫说复仇,便是能否活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洛长安顿了顿,声线中逐渐带着冰山般的质感,“现在只能藏獠牙隐忍下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真正有机会时,我会连带着利息一并还给他们!”
“得,对我脾气。”洛渔轻叹了一声,“看来我们俩还蛮像的,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淡漠,一样的……睚眦必报。”
女孩眼神晦暗不明,泛着莫名的情绪,“不过……虽然现阶段奈何不了他们多少,但是恶心一番还是可以的。”
洛渔微微一笑,明明是天使般柔和的脸颊,此时却带着几分魔鬼般的残忍。
“唔……你是说那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洛长安挑了挑眉,会意了她心中的想法。
“对,就是那个号称最恶毒的诅咒排行榜第十的玩意。”
洛渔从怀中捞出一张暗底银纹,中间处画着一个贼丑的、秃头的人像的符篆。
“这玩意好丑,管用么?”
“应该管用吧。”洛渔扶着下巴沉吟道:“不管有没有用,终归是要试一试的,不然搁在手里边也是碍事,可惜只有一张,要不然就可以先拿你来试试水了。”
“……大可不必。”
“让我看一下说明书……唔,在符篆上写下诅咒对象的名字,无论施法着与被诅咒对象相距多远,皆可生效。”洛渔皱了皱眉,“看来还需要定个对象,诶,洛长安,快动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想一想,有哪些值得怀疑、适合报复的人。”
“呵,有人要杀我,无非是皇子之间争夺皇位的破事,勾心斗角,来来去去也就是那几个人,仔细考虑一下,大概率是我那两位‘亲爱’的哥哥……”
“妥。”洛渔飞快地掏出笔,蘸墨,笔尖已然悬在符篆上方,“他们两个你随便说一人的名字……话说你应该还记得他俩的名字吧?”
“记得是记得……只是这么草率么?”洛长安说。
“那也没办法,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呗。反正我看他们各个都其心可诛。”
“也是。”洛长安低声笑了笑。
“名字名字,快点!随便选一个。”
“那就我亲爱的三哥吧——沈叙白。”
“名字倒是人模狗样的。”洛渔哼了一声,皓腕微动,龙飞凤舞,在符篆上飞快地写下那三个字。
写完,她又捏起符篆在空中神神叨叨地扬了扬,上面的人像还是一如既往地丑,似乎没什么反应。
洛长安与洛渔大眼瞪小眼。
无语之际,阴风忽起,携着刺人骨髓的寒,符篆上篆刻的银色纹路被点亮,无声无息地自燃,火焰呈现幽冷的苍白色。
洛渔饶有兴致地看着符篆在指尖燃烧,神色平静,待火焰燃至半截之后,她才随手将其抛之空中。
纯黑的夜空中,苍白色的火焰将符篆吞没,灰烬聚而不散,在石亭周围旋了一圈,而后化作黑鸦,悲啼着飞走了。
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个秃头梦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