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酱在翻滚。
辣椒酱的重心被移出桌面,力量不再维持平衡,地球被辣椒酱吸引,继而向辣椒酱倾斜过去。辣椒酱的罐子是锈蚀的土色,上面印着卡通老虎图样,看起来像是未经风化的工整的壁画。罐子外壁细腻均匀地刷了层亮漆,窗外灰沉的风景映射并重合在图样上。
阴冷的天气如帷幕一般在街道上铺陈开来,道路笔直地延伸,让他想起自己坚硬的脖子,间断的白色虚线隐匿于视线灭点处的雾中,在那之上缓缓涌动的是磨损发灰的低云,雨如细线般被拉下来,恍惚间也可以认为雨是从地面生长上去。不知名的鸟类停在信号灯上,鸣了一声,灯随即因此由绿跳红。
反正他是不打算过马路的。他没带伞。他走到高出柏油路十来公分的小地方,上面立着青灰色的顶棚,砖石纵横的地面发灰发白了无生机,玻璃和钢铁生硬地挤在一起,地名和数字冰冷地印刷于一处,在电子板上,触手可及。这是巴士站台。
有两个人在站台内。
他把手伸进裤子有口袋,里面竟然有张交通卡,他握住了它。可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他用力吸了吸,被拽入肺部的只有草和泥的气息。他因为寒冷闷咳了一声。
辣椒酱的盖子是翻开的。赤红而通透的油一点儿不吝啬地散发气味,这气味迟早充满屋子,充满城市和世界。
辣椒酱是她赠的。他觉得非常对口味,也许只要是辣椒酱就很对口味,也许只要是酱就很对口味。甚至他只是觉得罐子不错,他没有收到辣椒酱之前甚至不知道辣椒酱这么对口味,他也许对这个玩意儿本身有某种感触,不管它是什么,辣椒酱还是别的什么,用罐子装还是别的什么。
对了,辣椒酱里是辣椒么?
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漆成草绿和土黄的的士从面前疾驰过去,尾灯拉成几道镭射好像把他和对面的世界分割开来。雨如细针般悄然降落着,地面如棉花般收容一切噪音,只有些轻吭似地反馈。如果不用力定睛去看的话,会觉得雾气不知不觉间弥漫上来,不过十几米远的对街的商店只剩浮游的些许灯光而已;而抖起精神确实以眼神扫视过去,店铺又好端端地在那儿,正如它本该就好端端地那儿一样,哪儿有什么迷雾可言。
他按了两下晴明穴,就两下。迷雾又涌了上来,乌云也涌了上来,缓慢如羽毛落地的风把什么都搅和在一起,融成一团。天空中飘落着雨水,到处是巴掌大的水洼,积水又倒映着只有灰度的天空,路沿直线化作粒子消散于淡灰的雾中。雾到处都是,雨到处都是,到处都是灰色,他哈出一口气都是灰的。
他感觉到地面正逐渐丧失支撑作用,他正在下沉。不久,他自己也将变成灰色,和什么融为一体。
辣椒酱在旋转,下降,迫近地面。地面上有毛毯。毛的方向乱七八糟。
辣椒酱里的的确是辣椒,被切或者被碾成不是辣椒的形状,是失去了形体的辣椒,剥离了固有认知的辣椒。某种程度上,辣椒酱是不能仔细思索之物,是世界矛盾的缩影,挑战了辣椒的定义方法。因此辣椒酱是一团混沌的。并且它是红的,红色让人紧张。
他握着口袋里的交通卡,手心出汗。
他在家里烧着开水,应当已经烧开了。他想快些回去把机器关掉,虽然那台机器有烧开水后自动关闭的机能,但他突然觉得,坏掉之前的功能都是稳固的。他觉得现在那台机器可能,可能就是坏了。
还有猫。家里的猫也可能突然出了问题,比如跳出窗户捉鸟去了,猫可能因为受凉而生病。还有门。门也许没有关牢,这可能会出大问题,雾会漫入家中,带着雨,甚至飓风刮来的沙丁鱼,把一切染上湿漉漉的灰色,茶几上的杂志没有合页,也许会因此受损。
他考虑着这些。雨任然下着,犹如绵密的蛛丝把天地和天地以外以内的事物黏连在一起,远处的风景仍然发灰得如同在大理石上雕刻的版画一样。
巴士到达了。
“再见。”她说。然后登上了巴士。
他看着车门关闭,看着轮胎像轮胎一样缓缓滚动起来。
他开始奔跑。不远处,信号灯上的鸟像是躲避什么一样飞走了。
辣椒酱落到地上。毛毯染上鲜红。
辣椒酱继续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