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东京,尽管当前天气不错,太阳高悬着,但此刻沿街吹来的风中依然夹杂着丝丝凉意。
高桥裕之介身着一件棕色夹克,腰间斜挎着太太送给他的耐克挎包,正站在刻有“浅上”二字的门牌前,他嘴里叼着一根即将燃尽的香烟。
原本这会他身边应该站着山崎慎也,可是昨日夜里接到的一通电话却不得不让高桥临时改变计划。
来电人是此前报案者有田五月的同事——熊泽勇。
早先时间高桥曾与他见过一面,当时这个年轻的男销售陪着有田五月一起来练马警署报案,高桥便接待过他们二人。熊泽勇在那会看来显得有些拘谨,言语不是很多,显然是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倒是有田五月虽然年纪比熊泽小了点,但从其谈吐间能感到她的思路非常清晰,在与人交涉方面堪称老练,给裕之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然而让裕之介感到惊讶的是,在昨日的电话中,熊泽勇一改上次见面时的表现,简短扼要的讲述了有田五月让其收集资料的经过,同时表示这份材料十分重要必须尽快交给二人。
“高桥警官,很抱歉,有田小姐因乡下老家出了点事需要立马赶回去,无法亲自前来,她临行之前万般叮嘱务必要将这份资料尽快亲手交给两位。”
“喔,我明白了。不要紧,那这样明天上午我安排同事与你会面,地点的话就选你们公司那儿吧,我记得那边好像有家不错的餐厅。”
“十分感谢!”
“哪里哪里,我们才要感谢你们呢,忙前忙后帮了我们不少。”
客套了几句后高桥挂断了电话,随即又拨通了山崎家的座机。
“喂,山崎嘛,是我。你小子还没睡呢,正好有点事要跟你讲。”
裕之介知道山崎是个富有野心的年轻人,即便现在已是深夜但一聊起工作来,电话那头的山崎依旧让人感觉其精神百倍。
“好的前辈,明天上午我会和熊泽方面对接好的,请放心。”在听完裕之介的话后,山崎立马便答应了下来。
裕之介笑道:“对你我当然放心,只是按一老带一新的行规,原本这次应该带你一块勘查现场,现在却又要麻烦你干这种杂活。”
听裕之介这么说,山崎也笑了:“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吧,以后还要多麻烦前辈指教了。”
时间来到现在。
烟已经抽完,裕之介把嘴边剩下的烟头塞进空瘪的烟盒内,然后用岸田不动产提供的复制钥匙打开了浅上家的大门。
迈进玄关后,裕之介发现宅邸内的窗帘拉得十分严实,所以虽然这会外头阳光正好但屋内依然漆黑一片,与此同时,明显能感到宅子里的温度明显比外面的气温低了许多,这让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裕之介克制住因寒冷而想要抽烟的冲动,从上衣兜里摸出手套熟练带上后便将墙壁上的开关全部摁开。
顿时刺眼的白光立马照亮了玄关以及远处走廊后的客厅。
无数肉眼可见的尘埃在灯光的照射下四处漂浮,裕之介没有着急进去,他先是蹲下查看了一眼身边摆放在玄关处的鞋柜。
从鞋柜内鞋子的数量、尺码以及款式来看,这当中即有着男主人的老旧皮鞋也有着应当是女主人日常穿着的运动鞋,可唯独缺少了应当属于他们正在高中就读的独生女——浅上真知子的鞋子。
检查完鞋柜后,裕之介没有在这里耽误太多功夫,关上鞋箱门便脱鞋进入了里屋。
仅穿袜子行走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让本就有的寒意更加强烈,裕之介只觉喉咙发痒,烟瘾似乎更加严重了。
穿过一段不长的走廊后,裕之介推门走进了厨房。他发现正对厨房门的灶台上摆放着几口锅具,掀开锅盖后看到里面盛有一些生米,量并不多,粗略估计应当刚好够一家三口食用。
裕之介将锅盖放回原处,转身又检查起一旁的冰箱来。
冰箱的冷藏室内有用保鲜膜包装好的饭菜,还有一些吃剩下的速冻食品,从生产日期来看,就是不久前才购买的。
这么说来,此前走访时听到所谓逃债遁走一说似是立不住脚了。在裕之介的初步观察之下,浅上家中所留存的为今后在此生活而准备的痕迹十分明显,并不是零售商嘴里所说的浅上刚部了躲避债务而潜逃。
当然这也只是自己的一点猜测罢了,具体情况还是等全部勘察完之后再下判断为妙。
这么想着,裕之介便准备离开厨房去下一个地方,但是一个细节却让他再次停下了步子。
那是来自冰箱门上的一张便签——记得检查卧室壁橱里的老鼠! 又子
毫无疑问这张字条是浅上又子所写。
壁橱里的老鼠。裕之介饶有兴趣的在嘴里念叨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离开了厨房。
接近响午的时候,裕之介刚好完成了对于浅上家宅底楼的勘察工作,他从客厅的窗户朝外望去,此时太阳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朵黑云遮住失去了光彩,室外的亮度瞬时降低了不少。
该死,这鬼天气,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他来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先拨弄了一下开关试图打开二楼的灯,但是头顶上的灯却始终没有亮起。
裕之介只好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柄手电,借着手电的光亮朝二楼走去。
二楼的房间布置相当简单,只有浅上夫妇的主卧在此。卧室的和式拉门微微开着一条缝,裕之介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拉开。
卧室内与外侧一样黑洞洞的,窗户紧闭着,再由窗帘遮住,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伙蝙蝠住在这里。
裕之介走到窗边将窗帘掀开,可能见度还是不理想,无奈之下他只能继续提着手电仔细的四下查看起来。
就如同这位警事所推测的那样,“为生活而准备”的气息依然在浅上夫妇的居室随处可见。房内的陈设就像是他们随时可能会回来睡觉一般有序整齐的摆放着。
忽然裕之介发现了什么,他走向门边的壁橱,从地上拾起一个被踩扁的烟蒂。
警察凝视着手中的烟蒂。
从浅上家中目前的整洁情况可以窥见,拮据的生活并没有让他们放弃对明天的希望,底楼的垃圾纸屑都被整理的井然有序,并且做好了分类,所以这个烟头应该并非是随手扔在这里。
是发生了什么急迫的事情么,使得一家之主顾不上平时的生活习惯而将烟头扔在地上。
这时那扇浅绿色的壁橱门在裕之介的视线后方变得鲜明起来。
“壁橱里的老鼠”裕之介想起楼下便条上的字。
昏暗的房间里,裕之介将电筒放在一边,而后推开了壁橱。
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腐败鸡蛋的臭气,一股脑地从壁橱内部被释放了出来,猝不及防之下,裕之介被熏得不得不眯起眼睛对着空气一个劲儿地挥手。
然而这股酝酿已久的腐臭气息并没有就此消散,反而迅速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裕之介只得暂时闭住呼吸,捡起地上的手电朝壁橱内照射过去。
壁橱的内部空空荡荡,所有的被褥都已经被拿出来摊在外面的榻榻米上,里头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裕之介将半个身子探进壁橱,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壁橱拉门的内侧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被关在这壁橱里头,继而拼命地想要出来。
壁橱里的老鼠——再一次的裕之介想到了浅上又子的便条。
不……
这绝不可能是老鼠,这抓痕五指分明,力量之大想是被关之后曾奋力挣扎以至每条痕迹都深深刻在其上。
这分明是人!
裕之介感到一阵战栗掠过心头:腐坏臭味的源头与消失的夫妻,答案就隐藏在壁橱之内。
刑警费力的钻进这个刚好可以容纳下一个成年人的狭隘空间,他佝偻着躯体,仿佛猎犬寻找猎物一般,用他的职业嗅觉仔细的搜寻可能留存的蛛丝马迹。
很快他便在壁橱的上方发现了端倪。
作为壁橱顶部的木板,用的并不是什么上好的木料,且制作工艺自然也比不上一些佳品,探掌放在跟前便能感觉到丝丝空气流动时产生的阴冷气息从木板的夹缝中透出。并且在木板与周围竖壁粘和的部分,裕之介又发现了覆盖有大量厚重的污浊,这些污浊发黑严重,看上去岁月已久,用指甲拨弄也无法将其除去。
看来曾经有人用大量的胶带粘贴在壁橱顶部,但后来又被移除了,从而留下了这些痕迹。裕之介尝试着伸手推了推顶部的天花,他能感觉到木板并不是被牢牢固定住的,其内部很可能是中空的暗层结构,但是现在好像因为有什么东西正压在上面,所以无法轻易推开。
裕之介不得不退出壁橱,再从另一端开始尝试推开这块天花板。
随后在裕之介的不断尝试下,终于在一个壁橱里最靠右的角落,木板被推起了。
这块板上没有任何的金属件,似乎一直就是这么盖在上面的,所以当裕之介推它的时候,没费任何功夫就将其取下了。
壁橱上方此时俨然出现了一个黑洞,因为其位置在壁橱的最内侧,所以如果不钻入其中的话,便无法从外部看到里面的情景。
裕之介没有任何犹豫,他脱下外套,再次钻进了壁橱里。
这时壁橱里的臭味愈加浓烈,仅靠嘴巴呼吸都能感到那股呛人的恶臭。
裕之介在壁橱里艰难的调整姿势,才堪堪能将上半身和手电塞入天花的空洞里。
壁橱里的老鼠。
不知为何,浅上又子的话又一次出现了。
高桥裕之介的手死死攥着电筒,凝固成一尊雕像,有那么几分钟时间他一直保持着跪姿没有移动。
后来的一天,高桥裕之介告诉山崎在他从夹层的黑暗里看到浅上刚部面孔的这短短的一瞬之间,他这样想到:像浅上家这般挣扎于社会边缘的人在日本有多少呢,他们其中有的甚至没有条件能够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每当冬日的雨雪袭来,我总能看到在街边巷尾那些委身于屋棚下的人们,不知他们在瑟瑟发抖的同时是否也有想过如果自己生来便只是一只老鼠,那么这时至少还能钻入窨井之下的水道中去寻求那份属于自己的肮脏的温暖。
但裕之介的思考过程只有这一瞬,接下来他的大脑被于黑暗里赫然出现的浅上夫妇所占据。
在离裕之介极近的距离,夫妇二人僵死的面庞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成非人的外貌。
人死之后的巨人观效应让浅上刚部的脸与此前在资料中所见到的,那些来自证件照和日常生活照的样子已然大不相同,尸身上穿着衣物领口能看到已经被渗出体外的组织液所浸润,其面部的皮肤肿胀异常,眼球更是几乎要从眼眶中被挤出来那般,他的嘴巴大张着嘴唇向外翻出,舌头也露在外面散发出阵阵恶臭。
而在浅上刚部肿胀的尸身旁那个同样长大了嘴巴的女人尸首便是浅上又子,她左眼的眼球已经不见了,脸孔之上只余下一个黑洞洞的眼窝。
女人临死时的表情正诉说着她当时的恐惧与不解。
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浅上又子想做的事恐怕只有料理好这个家吧,可能她一生都从未有想过自己所辛苦建设的一切,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屡次叮嘱丈夫要驱逐老鼠的妻子,此刻自己正如同老鼠一般蜷缩着身子在极度绝望的恐惧中死在了壁橱中狭隘的暗层里。
而离她尸身不远的地方,两只小小的啮齿动物发出窸窣的响动,转过手电照去,裕之介看到它们正在争夺原本那颗本属于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