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安东支撑着站起了身来。怀里的希尔多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他紧闭着双眼,表情安详,仿佛做了什么美梦。
“白面包我当然是吃过的,还是玛格丽塔亲自给我烤的......我也很乐意把她介绍给你......至于莫妮卡,我当然记得她,若没有她你我早就死了......至于拉赫玛尼诺夫......很抱歉,我不认识他,也对他的曲子不感兴趣......你的孩子......我会照顾好他的,无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会告诉安娜你的遗愿......我也会照顾好她......最后......我会回去的,以活着的姿态。”
泪水冻结在了安东的脸颊上,没有滴下,他希望捶打些什么,想要流血。但他最终并没有做这些浪费体力的事情。他将希尔多平放在了地上,剥下了他的衣服,一件件的套在了自己身上。他看着眼前同伴的尸体,想到了同伴最后的话语......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吃掉我......”
安东再次跪在了地上,用指甲从希尔多的腹部挖下了一小块橡皮大小的肉,颤抖的塞进了嘴里......味道并不怎么好,肉已经被冻成了冰块,他一边机械式的嚼动着嘴里冰冷干涩的肉,一边不断暗示自己:在这冰原之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吃的......而且他也同意了不是么?他让自己把他当作物资,自己只是在遵循他的遗嘱而已......
但最终,他还是扑倒在希尔多的尸体之上,哭号了起来......
在一望无际的北极冰原之上,安东在艰难的向前行走。
他拖着希尔多的尸体——那尸体已经残破不堪,除了头部以外,处处都有着被撕咬过的痕迹,他用希尔多留下的衣物做了一条绳子,用布将其裹起,在用绳子绑住,拖拽着向前行走。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靠着希尔多的尸体勉强苟活,但即使是身体强化类型的超凡者,也有着力量用尽的一天。如今,即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也能够轻易杀死他。他纯粹只靠着一股信念在不断向前走着。好几次他都想要放弃,但每当他看到身后友人被他撕咬过的身体,他便会咬紧牙关,心中想着友人的嘱托,继续向前前进。不知在几天前他看到了远方的晨昏线,更是让他欣喜若狂,这无论是意味着北极的极夜快要消失,还是他终于走到了极圈以外,都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意味着他存活的可能在不断提高,他像疯了一样向着远方的晨昏线一连冲刺了好几公里,可这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望山跑死马,没想到望晨昏线也一样......”安东几乎绝望的想到,“我似乎真的得死在这里了......”
他再次看向友人残缺的尸体,——似乎已经没什么可以下口的地方了,并不是因为被吃光了,而是没有了完好无损的地方。“我不想再吃你了,希尔多!”安东对着尸体大叫道,“我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我还是不打算在吃你了!这让我觉得我像一只野兽一般!”他几乎歇斯底里,癫狂的自己抓住头发,躺在地上想要重新站起,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该死,该死......狗娘养的!”
他最终只做到翻了个身,这让他对上了希尔多冰冷的脸,他不禁想起,当初莫妮卡将他们两个以风系魔法吹落在地时,似乎也是差不多的姿势。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回莫斯科吗?”安东问道。
“那样的话,皇帝陛下一定会处死我的吧......那样公主殿下的努力不就白费了?”眼前瘦小的男人眼中却流露出了莫名坚毅的目光。“我要逃走,带着我的妻子,从现在开始我不再为沙皇而战了,我要为自己而战。”说罢,他提起了掉落在地的长枪,向远方走去。
“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希尔多,先生,我叫希尔多。”那瘦小的男人说道。
“我叫安东,我想我们很快还会再见......”
他们却是很快再次见面,前后间隔不过四个月。
沙皇在全国范围内通缉了他们,直至最后抓捕了他们。罪名是逃兵与叛国罪。
尽管安东在法庭上据理力争,但暴怒的沙皇依旧定了他们的罪,并且将他们扔到了北冰洋的冰盖上,扬言道:
“你们不是说你们无罪吗?从那里给我爬回来,我就相信你!”
就这样,安东与希尔多开启了他们的逃生之旅,直到今天。
“我想我没法回去了,希尔多。”安东无奈的说道,“我还想去见我的玛格丽塔......我还想要有个孩子,我还想去享受我的天伦之乐呢......我甚至还没有体会过当父亲的快乐......”安东将手搭到了希尔多的身上,但这却让他摸到了其已经被冻僵的内脏,于是他收回了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你不一样,希尔多,你的妻子已经怀孕了......现在或许都已经生了......但你却见不到他了......这怎么似乎比我更痛苦?”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得到了某种力量一般,他站起了身子看着地上的希尔多说到:“至少......让我把你带回去,你的孩子需要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于是,安东费尽了全身力气用牙和指甲将希尔多的头颅从身体上分离出来,他将包裹希尔多身体的破布撕成了更小的几块,挑选了几片较为完整的将希尔多的头颅包裹进去,用绳子固定,背到了背上。
“我会把你带回去的。”安东在心里默默发誓。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的植被也从无变为了稀疏的低矮灌木与苔藓。他向着太阳的方向不断向前,终于看到了一片茂盛的针叶林。
但他还是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地上。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任何的食物了,这放在从前似乎没有什么,超凡者的体质让他许久未曾感受到饥饿所带来的痛苦,但经历了数个月的长途跋涉,他从北极冰盖一路走到这里,期间除了沙皇象征性给的干粮与希尔多的尸体,没有吃任何东西。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不行,我不能倒在这里......”
他继续向前前进着,只是几乎已经是以爬行的姿态。他用两条手臂不断向前爬行着,直到他爬进了前方的针叶林里。
他爬不动了。
突然,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住了他。
他抬起头,发现那是一只麋鹿。
说来也怪,麋鹿作为一种群居性动物,总是成群结队的出现,而此时,眼前这只麋鹿却是独自出现在他眼前。他看了看麋鹿的犄角,没有魔纹,说明这只麋鹿并不属于“魔兽”。
在这个充满魔能的世界里,并不只有人类能够主动吸收逸散在空气中的魔能,动物与植物也可以,但就像人类尚且分为普通人与超凡者一样,动植物也分为“普通动植物”与“魔兽”或是“超凡植物”。
很幸运,眼前这只麋鹿并不属于“魔兽”,但他依旧处于危险之中,他现在的状态很差,或许连眼前这只麋鹿都打不过。若不是它不吃肉,现在他或许已经和希尔多的头一起葬身与它的胃里了。
“但是,它不吃肉,不代表我不吃。”
他趴在地上,仔细观察这这只麋鹿:它似乎很老了,或许快要死了,脚步不怎么矫健,皮毛也暗淡无光,连头上的犄角也老化严重,看起来就像是一台老旧的破车,只要上去踢一脚,就会即刻散架。
“或许有戏......”安东心想。
眼前的麋鹿在他的眼前站立了许久,似乎是在与眼前的人类一同等待死亡。但眼前的人类却没有这个想法——他想要活着。于是他突然暴起,模仿着他印象里野兽的捕猎方式,一把抱住了鹿头,咬住了他的喉管。
麋鹿似乎还想要挣扎,但就如之前所说,它太老了,以致于根本没有力气将这个人类从他的脖子上甩下去,它徒劳的嘶吼着,倒在了地上,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场交锋最终以人类的胜利而告终,安东吃掉了麋鹿的一部分肢体,喝了它的血,补充了一些体力。他本还想带走一部分肉,但他却没有刀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来分离它,更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把它整个拖走,于是他只能悻悻的收了手,临走前不甘心的又吃掉了一部分肉,一直吃到撑。
“味道糟透了......”他想。
又是一段长途的跋涉,但不同的是在树林里有着许多食物,只要避开那些凶猛的肉食动物,他就能一直活的很好。最终,在经过了一周的艰苦跋涉后,他终于见到了人类。
那是一群驻扎在北边的芬兰士兵,他们见从树林中窜出来这么一个狼狈而恐怖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举起手中附魔过的弩箭进行瞄准,眼前的“野人”双手举高,嘴里不知道在叽里呱啦的在说着什么,一个芬兰士兵没控制住自己的手,扣动了扳机。
幸运的是——他似乎这一路以来一直很幸运,一向以“百发百中”而闻名于世界的芬兰“丛林狙击手”,此时却是射歪了。
那箭矢就贴着他的脖子飞过去,那冰冷的触感,即使等到若干年后他代表新俄罗斯帝国来此征服这个地方,他也从未忘却。
直到一位懂俄语的军官到来,安东才算是从“危险人员”当中被排除了出去。
事实上,芬兰王国与沙俄帝国的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还有点烂,因为后者总是以各种奇怪的理由前去侵略前者,这令芬兰人很不爽。若不是近日德意志帝国正在和沙俄打仗,或许这些俄国佬还会前来侵略。
但当安东向这些芬兰人讲述了他的故事(省略了吃掉希尔多的部分,编造为杀死了一只北极熊,砍头是因为无力再拖着尸体)后,在场的士兵们无一不肃然起敬,那位懂得俄语的军官在沉思片刻后,同意开放边境线,将他送回沙俄帝国。
贴心的军官甚至还找来了一个法师,为希尔多的头颅做了一些保鲜处理。直到若干年后,他以安东·托洛茨基·安德烈诺夫元帅的身份从新站到这片土地上时,他已经变为了一个侵略者的身份,而那位军官也已晋升成为芬兰陆军的总司令,就连那个射歪了箭的列兵都已经成立王国王牌狙击手。当他把他们困在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地之时,他甚至想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直到那枚子弹射穿了他的胸口,打破了他的右肺叶。
“这次不会再打偏了,先生。”
当然,他并没有死,否则他之后也不会同施羽在店内聊起这个故事了,他只是被替换了下来,回国养伤。而他在回国之后的建议也是保全了芬兰王国,这个王国至今还在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存在着,但那都是后话了。
如今,安东穿越了边境线,穿越了战区,辗转反侧,来到了沙皇伊里奇三世的面前。
“没想到吧陛下,我从地狱爬回来了。”
沙皇只是沉默不语,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历经沧桑,眼神中也是充满了仇恨。在足足又十多分钟的沉默后,伊里奇三世问道:
“你现在感觉如何?”
“说实话,我恨不得手撕了你,陛下,但是我不能。我虽然恨你,但我还爱着我自己的生命,我好不容易从那里爬回来;我还要去找到我的妻子和我友人的妻子,我要给予他们照顾。看在公主殿下的份上,我在干完这些事后依旧会去往前线,但别指望我会对你有多忠诚。”
伊里奇三世沉默了片刻,说到:“我会信守承诺,你是无罪的了。”说完,他便离开了宫殿。
在离开前,他还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但别指望我回原谅你的朋友。”
现在已经是四月了,人们都在准备着莫妮卡公主的忌日。安东也想参与其中,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再重逢后妻子快乐的快要晕了过去,她喜极而泣,不断诉说着这几个月来对他的思念。
这些安东都记在了心里,但他告诉妻子,自己还要去寻找希尔多的妻子和孩子,他要完成自己的承诺。妻子同意了。
一个月后,他在敌占区找到了已经出生半年的,希尔多的孩子。但不幸的是,安娜因为希尔多被流放天天以泪洗面,最终拖垮了身子,在生产时难产而死。
好在德国人虽然在战场上失去了人性,但在这里,起码在这家医院,他们依旧保持着人性——他们将这个孩子抚养了六个月,还给他起名叫汉斯。
安东最终与玛格丽塔收养了这个孩子,在安东的坚持下,“汉斯”变成了中间名,他的名字变成了“弗拉基米尔”,这是他父亲的名字。直到小弗拉基米尔十二岁,他才告诉了他关于他亲生父亲的事。
两年后,安东与玛格丽塔的女儿出生,他们为她起名“伊莲娜”,以此来纪念逝去的友人。
在后来的俄德战争中,安东数次立功,甚至从那些德国人的手中抢回了“琥珀屋”的一部分。
但他并没有上交帝国,而是拿这些稀世珍宝做了一笔交易。
希尔多的头颅最终被伊里奇三世埋在了战犯的乱葬岗里,在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话:
弗拉基米尔·马卡洛夫·希尔多,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之徒,拒绝为国家而战,处以流放之刑。
这一行为安东并没有抗议,他把这件事默默的记在了心里,直到七十四年后,他亲手葬送了这个腐朽的皇朝,将这位昔日友人的坟迁至名人堂,并在墓碑上重新刻下了这样的话:
弗拉基米尔·马卡洛夫·希尔多,一个品德高尚,舍己为人之人,他在与安德烈诺夫将军的冒险之中,以自己的身体将其救活,理应列入名人堂中,被世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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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诺夫走了,带着他想要的资料和能够被评级为“天灾”的力量。
在走之前,安德烈诺夫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个奸商,和杰瑞一样,但你人又不错,起码会听完我的故事。”
在他走后,白起问道:“听完这个故事,感觉如何?”
“我很好奇,上一任【老板】,也就是杰拉特是如何评价这件事的?”
“他啊......”白起思索片刻,“他说这位安德烈诺夫先生完全就是一只野兽,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顿了顿,又说道:“那么您......”
“我?你问我的想法?”施羽说到,“我倒是觉得,他是个纯粹的人,甚至比我们都要像‘人’。”
“毕竟,‘人’这种东西,本身就是在‘神’和‘兽’之间反复摇摆的啊......”
说着,施羽再次回到了他的安乐椅上,翻开了那本《热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