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莉娅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她甚至开始怀疑,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她失魂落魄地坐在赞家府邸的花园地上,以前她郁闷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这个地方看日落。
她像是一个乞丐一样坐在这里,茫然地看着诺克萨斯士兵进进出出,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搬了出去。
赞家的府邸已经不再属于赞家,开始属于另一个人。这里从今往后,就是坐落在普雷西典的诺克萨斯将军府。
从屋子里开始谈判的最开始,诺克萨斯的死士便悄然展开了行动,用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将作为保镖的赞家客卿尽数暗杀——
偶尔士兵将东西搬出去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们拖动一具有些眼熟的尸体。
这是一场浩劫,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赞家。
从今天起,不复存在。
父亲,哥哥,奶奶,都死了。
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杜廓尔将军的命令确实有用,那个男人说过要放走她,于是真的放走了她。府邸内已经进行了清洗,无论是仆从,还是侍女,都被拖出去抹了脖子。府邸内讨饶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最让她恐惧的,是有一些仆从认出了艾瑞莉娅,开始尖叫着喊她的名字。但那些执行屠杀的士兵看见了艾瑞莉娅之后,没有一个人向她动手,只是无视了她。而那些仆从看着她的眼神,或许在今后的噩梦里,还是会一一记起,永生难忘。
艾瑞莉娅紧紧抱着自己的腿,像是只要稍一松手,就会被杀害。她像是个乞丐一样坐在花坛底下,绿舞袍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干涸,她抱着腿,本该走的,但此刻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于是便坐在花坛下面,呆呆地看那些诺克萨斯人搬运府邸里的东西。
一些士兵来来往往,有人低头冷冷看了她一眼,都会让她浑身颤抖起来。但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多停留一会儿,跟这位曾经的赞家千金谈谈话。
她决定做一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平复自己的心情。于是她看着进出府邸的冷漠的诺克萨斯士兵,开始在花坛底下小声念叨:“那个是父亲的茶案。”
“那个是哥哥的酒坛。”
“奶奶的梳妆台……”
她一件一件地辨认着这些东西,腿抱得更紧了一些。这个时候,那些士兵还在忙碌,或者过一会儿,就会有人将她从府邸里轰出去。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呆在这地方的时间,或许也是跟老房子最后的温存。
偌大的屋子开始逐渐被搬空,往日里敦煌而温馨的老房子,开始逐渐变得陌生,她坐在这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那她应该属于哪儿?
于是这么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她发现了杜廓尔正指挥着那些诺克萨斯士兵,他们从屋里吃力地搬出一件庞大的东西,那是一个金属徽记。
那是赞家的家徽。
艾瑞莉娅知道他们处置物品的方法,诺克萨斯人不知道什么是昂贵的木料,也不知道精致的陶瓷,他们对于这些事物的理解,仅限于这些东西无用而且好看——于是,他们将屋子里的东西尽数搬空,外面有专门拿着锤子的士兵,将这些梳妆台和茶具,一一锤碎,方便运输处理。
而这家徽,也终究落得一个下场。
这个见证了艾瑞莉娅辉煌家族的勋章,也会被砸烂,最后,再也没人记得它。
正如再也没人记住自己一样。
这个想法已出现,艾瑞莉娅突然感到一股虚弱的愤怒,这最后的愤怒,驱使着她站了起来,她踉踉跄跄地向着那些士兵奔跑而去。
她冲到士兵群中,一把抱住那个徽记,死也不松手。
几个诺克萨斯士兵冷眼而视。
杜廓尔随意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丢出去。”
那些身强力壮的诺克萨斯士兵低头答应,立刻有人上前抓着艾瑞莉娅的胳膊,试图把她拖出去。然而,无论怎么用力,小女孩的胳膊都死死地抱着这个徽记,一动不动。
她甚至用力甩开士兵的手,披头散发,连踢带打,像是一只被激怒的乳虎,她绝望地喊:
“你们杀了我的奶奶,你们杀了我的哥哥,你们杀了我的父亲!你们这群混账!还要拿走我家族的族徽……”
杜廓尔注视着这一幕,面色沉默,一声不吭。那被踢打的士兵无法容忍自己被一个小女孩踢打,恼羞成怒,当即一脚将艾瑞莉娅踹翻在地,锵然拔出腰间长剑。
艾瑞莉娅瘫坐在地,衣服被撕破,就连一张清秀的脸蛋也被扇肿,她满是仇恨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却依旧死死抱着族徽。
杜廓尔看见了她眼里的仇恨,心里一凌,微眯眼睛:“杀了吧。”
那士兵冷脸领命,不顾艾瑞莉娅的反抗,将她往焚尸坑的方向拖去。
一旁有诺克萨斯士兵用力抢走金属徽记,有人取来了铁锤,他将族徽放在地上,跟一旁的人说笑,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族徽顿时四分五裂。
一切都没有了。
家族,父亲,哥哥,奶奶……以及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还有流传了上百年的赞家……
艾瑞莉娅茫然地看着四分五裂的族徽,没有人注意到,她眼里淡蓝色光芒,一闪而过。
在她灵魂深处,有一种奇异的韵律,正在搏动。
被砸碎的家徽中,仿佛有一种来自于血缘的召唤,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的注视中,那被砸碎的金属家徽,轻轻动了一下。
艾瑞莉娅抬起手。
这起手式像是要跳舞。
此刻,数十枚被砸碎的家徽碎片,相应着她的召唤,凭空而起,发出一种奇特的嗡鸣。艾瑞莉娅将手指一动,登时,银光一闪,便宛若极其锐利的刀片一般,瞬间切过两名诺克萨斯士兵的尸体。
那漆黑的铠甲仿佛不起作用了一般,飞行的碎片像是热刀子切过了奶油,他们浑身一颤,只来得及低头一看,便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开始缓缓滑落了下去。
“啊!!”
一旁的诺克萨斯士兵顿时一哄而散,宛若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空中悬浮的家徽。而艾瑞莉娅的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没来由的力量,让她本能地挣脱了拖着她的士兵的手,向后快退几步。
又是手一挥,那奇异的刀片,如臂指使,一道银光闪过,顿时将艾瑞莉娅身旁的士兵切了个对半开。
那速度实在太快。
甚至,连他半边身体向下滑落的时候,他都并没有完全死绝,只留一个上半身在地上兀自哀嚎!
鲜血喷了艾瑞莉娅一身。
艾瑞莉娅退后几步,她的身边,那些散落的族徽碎片,宛若听话的精灵一般,聚拢在她的身后。
艾瑞莉娅孤独地站在府邸的院子里,她回过头看着府邸,此刻的她穿着不蔽体的淡绿色舞裙,浑身是血,眼前就是一连片惊恐的士兵,还有人如临大敌,从府邸中一股脑涌了出来,短短数息,便成了一个扇形的包围圈。
刀片在她背后宛若精灵一般温顺。
她看着这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
士兵们一字排开,看着艾瑞莉娅的时候,神色各异,多数是冷漠,有一些是肃杀,甚至还有一些,是邪淫。但他们都锵然拔出手中长剑,整齐划一。
艾瑞莉娅木然地站在原地,某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肩膀在不自觉地颤抖,她很想蹲下来,抱着头,忘了一切,什么也不想。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如果这么做了,只有被乱刀砍死一途。因为诺克萨斯人没有怜悯。
没有人向前。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了。
赞家府邸的空地上,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跟一众穿着黑铠的士兵对峙,气势不遑多让。
走吧,艾瑞莉娅。她对自己说。
她漠然回头,和人群中的杜廓尔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中包含的漠然,就连一向平和的杜廓尔都瞳孔微缩。
如果是往日,他见到了这种表情,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下达命令,将她毁灭。无论露出这种表情的究竟是一个士兵,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他不在乎,他只是不想被人记恨。
但那刀实在太快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发出命令的那一刻,立刻会有一个奇形刀片,划过自己的脖子,人头落地。
于是他沉默。
艾瑞莉娅背后刀片宛若羽翼一般张开,安静地在她背后悬浮着,这让她看上去宛若天使。她最后看了这府邸一眼,平复着颤抖的呼吸,默默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衣服上温热的血液开始冷却,很冷,她感觉自己的腿在颤。
赞家无形的力量充斥了她的全身,那种源自灵魂的波动,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跟自己奶奶练舞的时候,那是和赞家的绸舞有某种深层次联系的东西。她某一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但她并不会打架,也并不想见血,她也没有呆在这儿的理由了。
她已经拿到了族徽。
或许过会儿,会找一个地方,狼狈地哭一场。
这个狼狈的小女孩,甚至没有穿鞋,她光着脚,浑身颤抖,一步步走出门外。
没有一个人胆敢去拦住她。
艾瑞莉娅往门外走出的时候,隐有所觉,怔怔抬起头,向着西南方向望去。
那里是普雷西典某个村子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隐有金色光芒一闪而过。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面庞。
一脸英气,一身黑袍,手拎树枝……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察觉到自己的肩膀开始颤抖,为了不让背后冰冷注视着的士兵们发现异样,她强行让自己的步伐稳定下来,以便看不出什么异样,向着门口走去。
此刻,死士从远门中一个闪烁,出现在杜廓尔将军身后,单膝跪地默立不语,只等一声令下。门外,轰隆隆一阵脚步声,就连门外的火铳队也匆忙冲到正门,端起火铳,瞄准那娇弱背影。
杜廓尔看着地上几个哀嚎的士兵,面色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诧,正欲下令,忽然他想起里托,想起他被弩箭钉满全身,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死前还在怒斥自己卑鄙。他的面色阴晴不定一番,轻叹一声,挥了挥手。
立刻有人将碎尸拖走。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个舞者装束的小女孩已经消失在门口。
走入街道,消失不见了。
他面色平静,盯着正门很久,厌倦地摇了摇头,竟少见地发了火:
“还看什么?继续搬东西!”
……
今夜是很平常的一夜。
只少了一个舞者,少了个僧人。
少了个村民和上山人。
后来,诺克萨斯占据普雷西典的战场上,流传着一个传说。
传闻艾欧尼亚的阵营里,有一个跳舞的小女孩。
她翩然起舞,周身奇形刀片如臂指使。她在人群中跳舞的时候,极其美丽。
断肢飞扬的时候,宛若蘸血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