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洛,谐音“流落”,意即“流落此地的婴孩”,它就是我的名字。
这里是南荒,叠加于现世的独立空间,妖怪之乡,而我,却是一名女性人类,年方十八。
收养我的是南荒的首领,鼎鼎有名的人物——刘夙。一头有着五千年高龄的黑雉,他几乎跟华夏历史一样沧桑。
我从小试图融合这里,极尽努力,学着成为一个妖怪,但就如同一只小鸡跳下悬崖试图飞起来的那个老鹰,最终结果必然是失败。从南荒帝都高中毕业,当天,我就急急忙忙往家宅里赶了,为的就是趁早诉诸自己的心愿。
我家的宅子,古韵沉厚,却很难说清楚算哪个朝代的风格,细看能够发现十来个来自不同时代的细节,过分古早的就不说了,我也道不明白,唐代的缓坡屋顶,宋代的彩画,明清的雕镂窗户……这些杂七杂八的都混搭在一起,难得是并不让人觉得别扭,浑然天成,如果是一个完全不懂中华建筑文化的老外来一看,还会以为这就是一种独领风骚的风格呢!它低调中见暗雅,端庄中见恢宏,仿佛旧时那高高在上的皇贵妃。
卧室、书房里没有人,我估计他在院子里。匆匆走去,果然在落满黄色银杏叶的石桌边找到了他。我奇怪了下,南荒四季分明,这个时候正值夏初,草木旺盛花开繁茂,怎么会出现不应季的黄叶,还落地了呢?难道是养父要暗示我什么?
养父身前是一张汉白玉质地的桌子,上头摆放着风别用黑琉璃和羊脂玉做的围棋子,没人跟他对下,但他注视着桌面,在沉思下一步。我养父老厉害了,脑子老好了,周伯通的左右手互博与之对比相形见绌,他能够自己跟自己斗智斗勇——这让我怀疑,雉妖一族,是不是都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养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义兄,是个高度精神病患,双重人格。
我脑子里转悠着各种想法,眼睛也滴溜溜地转动,但是就是暂且不知道如何开口。本人的个性是干脆的,平日里做事儿也麻溜,但是面对不怒自威的五千年雉妖,我的养父,怎么都有些抬不起头,开不得扣,只能等他先问起来。
我没打扰他,他便一直没抬头,更别说看我了,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养父的五感至强那是南荒第一,整个南荒都遍布他的灵识,只是距离他越远“信号”越弱罢了。但基本上,南荒大地上发生任何要紧的事儿,他都是能知道的,我也是因此被捡回了好几条明。
他不愿意理我,那我就只能等下去。他似乎被自己难住了,盯着棋盘,浑身上下包括眼睛都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也没有落子,看来是始终找不到破解之法。可悲啊,我的棋篓子南荒第一臭,否则就能够为他分忧解难了。养父深知这点,又是凡事不喜欢假借他人之手的主儿,是以未曾询问我意见,他问了我也答不出来。然而他不不动不言,令这四周的空气都几乎要凝固了,安静、无聊的感觉向我袭来,不久我就昏昏欲睡,胸口还是十分憋闷,几乎要吐血。我皱着眉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爹,那个,我,我毕业了,所以……”
“闭嘴!”他说完,落子了,这落法一点也不谨慎,可见是被我扰了平静,随意走步了。
我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不属于自己双眼说见的画面。
还是这个混搭不同朝代风格的古建筑里,同样是有要事相告的年轻人——我看不清这个年轻人的脸,他背对着我,身材颀长,头发是暗红色的,他面前是紧闭的房门,镂空糊纸的门上有慵懒妖娆的美人半卧投影图,那应该是我养父刘夙的房间,但里面带着的却是一个女人。
【义子想见母亲一面。】那个年轻人说。
那妖娆美人隔着门问道:【你要离开里了……能告诉我理由么?】音色温柔妩媚,声音幽幽。
与此同时,现实里,我的义父头也不抬地问道:“离开的理由。”
“是因为我觉得、得……”一时间语塞,面对岿然如山,心意难测的养父,我之前打好的冠冕堂皇的腹稿都如水蒸发,半字想不起来了。
“实话。”
我想告诉他,是因为高二的修学旅行,那个时候的事情的确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灾难式记忆,给原本在我心目中就算不上美好南荒涂上了新一层的黑漆。
但那事情只是诸多原因中最重要,最记忆深刻的一件,还有很多小事情和细节,最终我憋出了一句:“因为这不是我的世界!”这话的确是憋出来的,但声音却不受控制地从口中爆发,如同咆哮或者咒骂。
小时候,我总是大家默默的歧视与排挤而暗自伤心——大家都是妖怪,只有我不是,那么我便是异类,我才是“怪物”。
我经常垂着泪,缠着养父问:“爸爸,爸爸,为什么我不是妖怪?”这个问题,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何谓“弃婴”,何为“人\妖殊途”。
“是么。”养父淡淡地道,然后抬手,落子,似乎注意力的重点根本不在我身上。他的头发很长很长,散落在地面上,漆黑的发面上也落满了银杏叶,整个画面宛若油画,令人忍不住长久地凝望。
他不再理会我,我依然伫立了许久,风起,卷起黄叶,树上还残存的叶子也纷纷而落,遮挡了我的视线。
我忽然想起,南荒是只有春天的,本不该有落叶,这恐怕是养父预见了我将离开,隐晦地表达送别之意吧?那么,我说:“再见了,父亲。”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以表达对他育恩的感谢。
养父的关心果然是隐晦的。三天后,管家给我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其中有“东州理工大学”介绍册、录取通知书、介绍信。那是现世一所人类学校,那里不再有严苛的体术课、难以学好的法术课和莫名其妙的三界历史了。
我回到房间,埋头整理东西,忽然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门是开着的,那人的手敲打在门框上,我扭头看去,颀长消瘦的声音站在门口。
黑发,紫眸,逆光,却显得温柔,“洛儿。”他柔柔地唤道,我随之一笑,“哥。”
他是我的义兄刘樱。
“你真的要走?”他的语气里透着淡淡的忧。
“是的。”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哥哥不会阻拦,只是希望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
“哥哥不用担心,我很强。”我虚虚地比出凸二头肌的动作。
青年发出低柔磁性的笑声,却渐渐变得冷漠诡谲起来,剔透的眸子迅速染上血红,剪得细碎的及耳黑发飞快褪色,“妹妹要离开我?”他笑容魅惑起来,仿佛几乎不见天日却光线如束的雨林,即华美又阴冷。
这是另一种状态的刘樱。刘樱是中华雉妖与西方血族的混血种,血统差异太大,两种基因根本无法融合,以无法解释的机制分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就好像一个身体两个灵魂一样。黑发的是雉妖,白发的是吸血鬼,我一直把他们当作两个个体。对于吸血鬼刘樱,我只有厌恨。
我脑子里再度出现幻想,面前的刘樱变成一个白色双马尾的女孩,精致漂亮得不像话,表情同样阴霾,眉宇间都是偏执与病态。
“是啊……”我冷漠地回答。
“要逃走么——从我的身边?”刘樱那精致的眉眼逐渐染上浓重阴戾。
【弟弟要逃走?】双马尾的少女刘樱也在问,他们在我眼前呈现重叠之影。
“呵呵,你想太多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有什么关系?而且不是逃走,是这里不适合我——一个人类。”我语气里压着浓浓的烦躁。
红发的青年似乎在另一个次元道:【无聊。给我让开。】
“不适合……”刘樱的双目迷离了下,咀嚼着这三个字,随后讥讽一笑,“一开始不就如此,为何现在才发觉呢?”
“我迟钝不行么——让开!”我抱着纸箱,撞开刘樱。
刘樱那独特的目光还如影随形,但我懒得理会。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