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最好的酒店,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套餐,大概一桌得万把块钱。
包租公赌上最后的财产,做足了准备,对青丘馆的项目势在必得。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就得破产了!
在金钱的巨大压力下,哪怕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都变得富有干劲,兴奋又紧张,像是刚出校门的小伙子。
夜未艾倒无所谓,坐在凳子上直打盹。他在其中帮忙沟通,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不保证一定成事。
他甚至都不想来的,因为今天该他去医院陪护姐姐了,但耐不住包租公热情相邀,只好无奈地跟过来蹭个饭。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人类这种生物,没有心理压力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容易犯困。
他刚解决了钱的危机,保住了家庭岌岌可危的体面,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发自内心地放松下来,再加上昨晚又没睡好,于是上下眼皮直接开始打架。
夏日午后,房间散发着淡淡薄荷清香,少年困恹恹地趴在桌子上,阳光映照在他的脚边,划出光与影的分界。
忽然,门被踹开,发出轰隆一声。
夜未艾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谁啊?
柳姐拎着箱子走进来,额角香汗淋漓,胸口上下起伏。她环顾四周,看见夜未艾,点点脑袋,接着深呼一口气,转头对包租公问道:
“你就是夜少爷介绍的公司?”
“对对,您就是柳姐吧?久仰久仰!正好刚开始上菜,边吃边谈,边吃边谈吧!”
包租公露出和蔼到有些谄媚的笑容,伸手打算和她握手。
“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就不吃了。”
柳姐将箱子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掀开,露出其中闪闪金光。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愣愣地呆在那,连话也忘了说。
“三层精装,二十斤足金,”
柳姐言简意赅,
“这是定金,完成过后支付尾款。如果没问题现在就签合同。”
十公斤黄金和十公斤棉花相比,哪个更重?
夜未艾正诚心实意地思考这个问题。尽管从理性的角度讲,十公斤就是十公斤,不存在哪个比哪个重的问题。
然而金条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将包厢几乎都染成金色。
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这些黄金看起来比全世界的棉花加起来还要重。
包租公纵横商场许多年,也经手过远超这箱金条价格的钞票。
可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黄金堆在一起。
事实证明,不止是神话传说里的贪婪妖怪,人类也会喜欢这种可爱的黄色小东西。
只要有了它,人与人之间忽然就能互相理解了。
世界忽然就变成了美好的人间。
包租公快速扫视柳姐递过来的合同,上面的条款简洁而优惠,又检查了一下黄金真伪,全都是二十四K足金。
已经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于是他便迫不及待地签了字。
中年男人紧紧抱着装满黄金的箱子,不肯松手,感觉仿佛在做梦。
啥事没做,就拿到这么多金子?也太轻松了!
以前的甲方都是能拖就拖,还从来没见过付钱这么豪爽的。
当一个人能随手抛出二十斤黄金,除去脑子有坑以外,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拥有远超这些黄金的资产,以至于它们看起来微不足道。
在包租公眼里,柳姐一下子变成了神仙似的人物。
他没怎么思考就下定了决心。
一定得想办法好好巴结她,要是能搭上关系,以后肯定少不了好果汁吃!
“夜少爷,请恕我失礼,接下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恐怕不能陪您用餐了。”
御姐深深鞠了一躬,得到他许可后,转身飘然而去。
就像是一阵风暴,裹挟着金钱芬芳,来得突然,走得潇洒,短短几分钟,却叫人印象深刻。
夜未艾伸了个懒腰。他本就不太喜欢应酬的氛围,事情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他其实也非常开心。
转过头,看见包租公一脸见了鬼的样子,他不由得问道:
“怎么了?”
“夜少爷,以前多有得罪,还望恕罪。”
包租公满脸郑重其事,搞得跟古装电视剧里的献媚掌柜似的。
“啊这,你怎么也跟着中二起来了?别这样,太羞耻了!”
夜未艾现在才反应过来,刚才和柳姐的对话确实有点中二,羞耻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吃完饭,他坐包租公的车回家。
车是某德系豪车,大概要城区一套房子的价格,包租公一般不让旁人坐的。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夜未艾上楼就看见,包租婆站在门口,身边还跟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大汉。
他大惊失色。
包租公好说话,从来不催租,还经常会送点小礼物,相处起来很轻松,偶尔还会开开玩笑。但包租婆不一样,她锱铢必较又牙尖嘴利,叫人没法活泼起来。
坏了,不会是要赶他走人吧?
纠缠他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似乎逐渐成为现实。
少年站在楼道口,恐惧顺着脊柱爬上头顶,令他后背发凉。
求求你,怎么样都好,唯独不要赶我们出去……
拖欠租金还可以自我安慰说以后会好,如果真被赶到大街上,那就真的连自欺欺人都没办法了。
那说明这个家真的垮了。
他可以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街头流浪,但可儿怎么办?
包租婆扭过头,看见了他,并向他走来。
踏!踏!
拖鞋走过楼道的声音仿佛死神的镰刀,一下又一下地叩击在他的心头。
夜未艾就像押赴刑场的死刑犯,浑浑噩噩地呆立在那里,等待审判的降临。
邻居细碎的交谈声,宛如恶魔低语,刺痛耳膜,疼到骨髓。
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仍然是四天前那个站在楼道里,狼狈如丧家之犬的少年,缩着脖子,等待着那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哎呦!小艾你可回来了!你屋那空调不是旧了吗?我就给你换了台新的,还是大牌子……”
包租婆笑得满脸褶子,热情得像是青楼揽客的老鸨。
她声音很大,传遍楼道。
猴子闻声,从窗户里探出来头,不满地喊道。
“包租婆你也太偏心了!我屋这空调都坏好几天了,咋没见你来修啊?”
包租婆立马变脸了,骂道:
“你个该死的猢狲,人家马上要考大学了,到时候考上清夏京大咱一整栋都光荣!你斗大字不识一筐,你要甚么空调?!热死吧你!”
楼道里顿时充斥快活的空气。
夜未艾忽然意识到,楼里的大家还是很活泼的,似乎和过去半年完全不同。
变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丧家犬了。
所有人都在笑,可他却想哭。
你得有一点钱,来保护你和你喜欢的人不受委屈。
你必须有一点钱!不然你和你喜欢的人就会受委屈!
事情都在变好,唯独他还没从那地狱般的半年里面走出来,本该最轻狂无畏的年纪,却见识到世界最残酷的一角。
对缺钱的恐惧深深印进他的骨髓。
就像小时候饿坏的人,一辈子都会渴望食物。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楼道里站着如蝼蚁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