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强烈阳光令夜未艾眯起眼睛,只能看见说话者的大致轮廓,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他感到精神污染。
“这特喵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颗巨大的榕树,根系深深扎在岩壁中,光是暴露出来的树枝树干的面积就达到数百平方米,这还不算上群蛇乱舞的紫色藤蔓。
它下半部分根系深入山洞,上半部分树冠高耸入云,如果站在山脚仰望,恐怕会误以为山壁上又长出了一座绿色小山。
以上都还属于正常世界范畴,最多是长得奇大的榕树,使人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真正叫人感到诡异反胃的是,它躯干中部皱巴巴树皮上挤出的一张笑脸。与动画片里的拟人化植物不同,这张脸及其周围部分半植物半动物,血管肌肉与树皮交杂,看起来疯狂怪诞。
“吾不是东西,吾是山神,乃黑雾巢穴之外层守护!”
洪亮声音响彻云霄,惊起成群飞鸟,一股烂鱼腐肉的恶臭气味从它口中随之飘出。
夜、秦两人不约而同捂住口鼻。
口气可真够大的。
话说,这家伙就是所谓灵植吗?
夜未艾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毕竟他并不知道所谓灵植到底长什么样,只能以受过完整九年义务教育的逻辑水平,凭借字面意思猜测。
灵植,有灵性的植物。
会说话够灵性了吧?而且也是植物。
树妖灵植说,成立!
当然,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没敢说出来。如今形势比人强,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表现出对它的兴趣实属不智,还是等到安全回去和青丘琉璃从长计议。
再者而言,对方刚刚还救了他们,立马恩将仇报也不太合适。
心里有了主意,少年清清嗓子,开口道:
“树妖先生……”
树妖和蔼地纠正道:
“不是树妖,是山神。”
“好的,树神先生。”
“山!山神!”
“嗯,山妖先生。”
“……”
树妖陷入沉默,这给它整不会了。
夜未艾接着诚恳地说道:
“感谢您救了我们。”
“什么?救你们?不不不。”
树妖乐了,裂开血盆大口,露出其中锋锐细密的牙齿,
“吾只是不想和它们分享食物罢了。”
紫色藤蔓聚集过来,末端分裂成六瓣带着尖刺的口器,将他们团团围住。
“……”
这回轮到夜未艾不会了。
糟糕,高兴得太早了。
飞鸟从旁边掠过。藤蔓如毒蛇般弹射而起,划过一道紫色闪电,将其一把咬住撕碎,吞下肚子。
一声凄厉哀鸣,几根飘飘白羽。
好家伙,这玩意儿还是个肉食性植物。
夜未艾与秦芳相互搀扶着,面前是庞大树妖与群蛇般蠕动的紫色藤蔓。
光明与出口就在前方短短几十米的地方,但他们可能永远也到不了了。
才出蜘蛛穴,又入树妖口,这可如何是好?
说时迟那时快,树妖张开大口,带着腥臭空气俯冲而下!巨大树冠擦着石壁落下,无数碎石尘土簌簌脱落。
如果说妖蛛的动静是地动山摇,那么树妖的动静,则是地动山摇威力加强至尊版——双倍地动山摇。
夜未艾将秦芳护在身后,面前距离流淌着粘液的利齿仅数寸之遥,他甚至能看清上面飞舞的苍蝇与蛆宝宝!
生死危机之际,少年的内心却意外平静。
为了姐姐们和可儿,为了家庭,他已经竭尽全力争取生存,如今局面,只能说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不能指责他不负责任地死去了。
如果说为了保护家庭努力活下去是义务的话,那他此刻,
义务已尽。
“嘎嘎嘎,开个玩笑。”
树妖并未真正咬下去,而是悬停在两人面前,浑浊的大眼珠子紧紧盯着夜未艾,露出不经掩饰的贪婪目光,
“吾有一个提议,如果你同意,那便可以离开此地,吾不会再为难你。”
妖魔毕竟是妖魔,没有经过社会教育,言行举止透露出一股原生态的野蛮气息。
夜未艾知道,他别无选择。
他总是别无选择,好像一个木偶,按照命运既定的轨迹进行着表演,自己的意志完全无关紧要。
弱者的悲哀无过如此,没有武力,便不掌握权力,便只能任人鱼肉。
“什么提议?”
他心中没来由地生起一股悲哀,不是悲哀于命运捉弄,而是悲哀于自身弱小。
如果足够强大的话,今天经历的一切都会是收获,而不是苦难。
如果足够强大的话,他现在就可以把树妖挖出来,带着它和青丘琉璃离开这摊浑水。
如果足够强大的话……他就可以贯彻自己的意志,不被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惜没如果。
“我要你的血。”
树妖直起身体,不再遮住阳光。
“为什么?”
夜未艾反问道。
压力之下,也要保持优雅,才能留下仅有的体面。
“因为你的血……很美味。”
紫色藤蔓奉上一朵白花,展开如盆,露出底下带着细密尖牙的可怕口器。
夜未艾明白它的意思,抬起手。秦芳拉住他的衣袖,两人对视,欲言又止,最终放开。
他将手伸进口器之中,那从不沾阳春水的十指,那娇生惯养出的细嫩手掌,登时皮开肉绽,化作一片模糊血肉!
根须潜入血管,贪婪地吞噬着猩红的美味液体。鲜活生命力在迅速流逝,洁白无瑕的皮肤甚至因此干瘪下去。
疼,非常疼,深入骨髓,痛彻灵魂。
夜未艾想哭,但忍住了。
这里不是家,他不愿意表现出软弱的样子,不愿意让人看出温室里花朵的脆弱本质。
体面!
他是家庭的顶梁柱,得表现出体面!
秦芳静静地看向倔强的男孩,忽然一阵胸闷,又觉得脸颊上划过水痕。
她抬头望向洞穴外面的天色。
原来下雨了。
“嘎嘎嘎,欢迎下次再来!”
树妖吸饱喝足,嘎嘎怪笑,竟真放他走了。
夜未艾脑袋昏沉,脸色苍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几乎站都站不住。
秦芳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山洞,迎来久违的自由。
天空广袤无垠,一半阴云密布,一半阳光明媚。
恍如隔世。
回到现世人间,没有妖蛛悉悉索索的催命声,也没有树妖巨口中恶臭。
真不错。
正在此时。
悉悉索索声响起。
夜未艾悚然回首。
只见一大堆妖蛛从洞穴中探出头,看样子是打算热情挽留他们吃晚饭。
“树妖,你食言。”
他冷冷盯着后面那张半人半树的脸。
如果没得到它的准许,妖蛛不该能追出来的!
“嘎嘎嘎,吾说过不为难你,没说不让它们为难你啊!”
树妖浑身震颤,笑容扭曲又怪异。
夜未艾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底下有条河流,河面上漂着许多浮木。
这个高度不太像是能安全跳下去的样子。
“太过分了。”
难道不怕他将来报复吗?
少年并未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它当然不怕他报复。
“嘎嘎嘎,吾这般做了,你又能怎样?”
树妖怪笑道。
在它眼中,他不过是个美味点的盘中餐罢了,根本没有平等交流的资格。谁会在意与牛排的承诺?谁又会害怕牛排突然跳起来打人?
夜未艾深刻地理解了以上事项,知道此时放狠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暗自将这一笔账记在心中的小本本上,然后与秦芳相拥着,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巨大失重感传来,先是风从耳边掠过,飞翔的幻觉没有持续太久,水面很快重重砸上来,仿佛撞上一堵水泥墙。
冲击力加上失血过多,夜未艾眼前一黑,眼前最后的印象是,‘浮木’活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
那不是‘浮木’。
是他妈的鳄鱼!
夜未艾意图挣扎,但透支的体力终于不允许继续战斗,
他沉入黑暗,周围一片寂静。
睡吧,睡吧,你太累了,该休息了。
秦芳从背后抱着他浮上水面,将湿漉漉的发丝撩到耳后,从容转身面对袭来的鳄鱼,轻闭双眼又缓慢睁开,眸子燃起赤金色的火焰,朱唇轻启,吐出带着无上威压的字句。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