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洛兰开始发烧。
最开始时，身体的不适仅限于轻微的头痛。在小睡一觉后，这股疼痛并没有减轻，而是变本加厉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开始四肢无力，浑身发冷。他的皮肤也变得异常敏感，就算是随风划过的气流也能带来刺痛。他用斗篷和外套紧紧裹住身子，但徒劳无功:湿漉漉的衣服反而在不断地带走他的热量。
到了深夜，他开始频繁地昏睡，逐渐就连自己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刘存在他记忆中的，也仅仅是精神错乱中的些微片段。
首先，是无尽的漆黑——也或许是他眼皮底的颜色。过了一会儿，黑暗消退，令人分辨不清的各色花纹纷乱地出现在他的视野。它们如一条条虬曲的蠕虫，奋力地想要从眼窝钻进他的脑壳。
须臾，抽象的场景变得具象了起来:他正身处一个梦幻般的陌生都市，在拥挤的人群中迷失。他接下来又看到了刺入寒天的冰山。转眼，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的脚下正翻滚着缓缓流淌的灰色熔岩。
恍惚间，他看到了自己在一条溪边，那幅承载着他梦想的涂鸦躺在水地。他伸手想要将其捞起。但在指尖碰触到的瞬间，那幅画破碎了。碎片顺流而下，消失无踪。
洛兰吓得将自己缩得更紧，幻境的风景也随之昏暗。
暗色中，黑龙紫红色的光芒闪烁。一个男人站在这片场地中央仰头大笑，身后的影子飞快而杂乱地变幻。当月光撒遍大地，洛兰看到一条通体银白的龙卧在雪原上。它不如黑龙巨大，周身却散发着更为奇异的光芒。白龙消失了，一个赤着脚的女孩向洛兰走来，将冰凉的手贴上他的脸庞。
如同一名发觉到敌袭的老兵，洛兰猛然睁开眼睛。他的头脑无比清醒，甚至比晴天清早刚醒来时更甚。刚刚到幻梦如此纷乱，场面的切换也急促到超乎常理。他仿佛见证了一个世界的毁灭与新生，但头脑中什么也记不住，只残留着些许难以把握的片段，以及邪恶而又狂妄的笑声……
不过不论这些，时间仍然处于深夜，天窗再度被打开，明亮的繁星镶嵌在天上。
他可能睡着了几分钟，也可能睡着了一个星期。
他意识到，他渴了。不过翻找了存放食物的地方，没喝过第二次的酒不知道被丢到了何处。
接着他又意识到，他并没有退烧，只是醒来时有一股暂留的凉意让他回归清醒。他的手脚依旧无力，身体依旧冷得发抖。更糟的是，相比刚刚醒来时，他的意识再度一点点模糊了起来。凉意逐渐消退，上涌的热浪一步步占据了他的头脑。
再过一会，他可能会永远地倒在这里。病死，或饿死，一步都动弹不得。当风暴号终于到达龙之大陆，他们会闻到尸臭，接着发现自己在货舱中的尸身……
已经烂掉了。
怎么可能让这些事情发生！被龙选召之人怎么能死在这里！
洛兰迈开沉重的脚步，双手扶着货柜，向货舱的门口缓缓移动。当他终于走出货舱，眼皮已经睁不开了，只有双腿被时而休眠时而清醒的大脑拖拽着向前。
这样是偷不到东西的……甚至连在往哪里走都不知道……
那难道要窝囊地死在那里吗？就算被人发现，丢到海里，也要比那好上一万倍……
洛兰，拿出你这冒险家的气魄来！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然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在彻底进入混沌的迷幻世界之前，他听到了沙沙的摩擦声，脚步声，以及开门声。
该死啊……最终还是没能到……
搭乘风暴号的神父名为摩尔其。这天中午，他走出船长的房间，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天气晴朗，海风吹起神父白花花的须发。他垂下拿着圣典的手，露出一丝笑容。
出航以来，神父与船上的乘客相处已经十分熟络。他所经过之处，不论冒险家还是商人，乃至趾高气扬的军人，都向他问好行礼，摩尔其神父同样以温暖的微笑回应。
他走下螺旋楼梯，向自己的舱室走去。
“神父……”
摩尔其神父转过头，整天在船头唱歌的那名歌手正站在旁边。他抬起双手，又急忙放下。
“啊……摩尔其先生……”
“没关系的，孩子，你不需要受到任何惩罚。”摩尔其神父微笑道，“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歌手飞快地戴上手套，脸上再度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至少恢复了大半。他向神父微微欠身，转身飞快消失在廊道的拐角处。
摩尔其神父打开房间的门。少年在床铺上坐起，向门口投来迷茫的目光。
“洛兰？”神父反手将舱室的木门关上。过了几秒，少年点了点头。他仍一脸茫然，看来 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
“老爷子，这里是哪？”过了一会，洛兰终于开口问道，“是海底都市吗，还是圣典中记载的天国？”
“我们还在船上，在风暴号上。这里是我的房间……放心，你没有任何危险。”
“啥……”洛兰看起来既困惑又不安。他抓了抓头，“我是怎么到这儿的？”
“哦哦，原来你不记得了。当时的情况也挺严重，这也难怪。”
神父拉了房间中的一把椅子，坐到床铺的旁边。他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往陶杯中倒了点水递给洛兰。后者接过杯子愣了一会，然后将水一饮而尽:“我睡了多久？”
“三天。”神父道，“那天夜里，我听见外面咣当一声。我出去一看，你倒在这个房间的门口，不省人事。然后我就把你带进房间照顾。”
洛兰微微睁大眼睛，露出惊讶之色:“三天？”
“对啊，是三天。”神父肯定地点点头，“你的身体当时虚弱到了极点，你不光是发烧，还感染了海上的一种病原体。如果没有人帮忙，再过十个小时你就真的要魂归天国了，孩子。”
洛兰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捂住嘴巴，忍住反胃的冲动。“可能是水……”他皱着眉头说道。
“是的，大概率是从饮食方面感染的。”神父拉开抽屉，在里面哗啦啦翻了一会，最后拿出一个油纸包，“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把药就着水喝下去吧。”
洛兰拆开纸包，里面躺着一小堆白色的药粉。
“该怎么称呼您……”他突然不安了起来。
“我叫摩尔其，是新大陆驻派神父之一。”神父点点头，“不过要是你愿意，叫我老爷子也可以。”
“对了，先……先生。”洛兰在说这两个字时磕磕绊绊，不过总算是说出来了，“我想问个问题。”
“不必拘束，随便问就好。”
“我能在风暴号上接着待下去吗？”
“这件事我刚刚才和船长谈过，他同意你留下来，但他的副手并不同意。所以最后商议，你一半的船费由船长承担，另一半我来支付。不过船上的给养是按照人数来准备的，在你康复后需要通过工作来弥补这些缺漏。”
洛兰垂下头，静静地思考了一会，然后接着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叫做洛兰的？”
“这个啊……哈哈哈……”摩尔其神父笑了起来，“这可多亏了某个粗心又胆小的吟游诗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