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小姐曾经也是偶像？”
将小半张脸藏在医用口罩下的我点点头。我暂时还不想让她认出我们——这倒不是害怕她认出我是废弃饭店正门台阶上的“城市探险爱好者”，而是害怕她认出咲夏姐妹是楼顶天台的“地狱鬼骑士”，认出蕾歌子是废弃饭店的“偶像少女怨灵”——本来时刻提防“那位大人”和他的手下就够让人身心俱疲了，我还没清闲到主动给自己制造麻烦来消磨精力的地步。
“是的。据说当年梦华绮蕾歌子小姐的名气可以说是世界级的，演唱会现场票价一度高达两万美元，都抵得上我跟姐姐两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毫不夸张地说，想要成为她的铁杆歌迷，那就得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咲夏橘随手替蕾歌子接上输液管，羡慕嫉妒恨地抱怨着。
长发少女显然是被咲夏橘的措辞震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两万美……美元？你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那么贵？她是有多受欢迎啊……”
“事实的确如此。可她现在跟你一样，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沦为人人唾弃的对象，就此销声匿迹，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这件事你怎么看，宵待月乃小姐，最近一周连续登上新闻头条的偶像歌手？”我背靠病房的玻璃墙，十指相扣，尽量把腰向前挺，身体弯成弓形。
依然缩在角落的少女低着头，脸上笼罩着一片阴霾：“你……认识我？这也难怪，我的名声现在这么坏，被人认出来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好想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也不会在为这种事情烦恼了。”
“不，如果你的内心的确是这样想的，那我只能说，你错了。”我站在宵待月乃对面，缓慢而果决地蹲下身去，使自己与对方处于同一高度，“尽管那些冷漠而自私的看客行为实在令人鄙薄和愤懑，但你这种自暴自弃，一蹶不振的态度，一样是在伤害那些还在支持着你的人心。”
我夺走蕾歌子病床上的零食拼盘，随即扔出了走廊：“还有你，梦华绮小姐！我的话，也是对你说的！都给我记好了！身不由己地卷入这种挫折，本来错不在你……但是！如果你没能站起来，微笑着感谢那些曾帮助支持你的人，反击那些诽谤讥讽你的人，那这就是你的错了！我们希望你能在我们的支持下变得更加闪耀，而不是暗淡无光的沉默与屈服！听懂了吗？”
“嘿嘿……杨潇大人的教诲怎么也听不够啊……请务必更加猛烈地批评我吧！嘻嘻……”梦华绮蕾歌子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原本惨白的小脸迅速充血，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与精神病院里的精神病人别无二致。
咲夏橙与咲夏橘姐妹立即扑了过去，将一整管镇静剂推进梦华绮蕾歌子的静脉。蕾歌子的谜之扭动持续了好一会，才因为镇静剂的起效而逐渐平息。面对已经不知所措的宵待月乃，我勉强咧起一边嘴角，半笑不笑地解释道：“至少，比她刚来的时候好多了。被害妄想加上受虐倾向，谁知道她在转来之前都经历了什么……不过说实话，经过一段时间的物理和心灵矫正，她的病情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缓解。”
我没敢继续说下去，生怕下一刻就会把梦华绮蕾歌子穿女仆装大发福利的事和盘托出，尤其是咲夏橙和咲夏橘姐妹对蕾歌子的搜身结果——那天，她们从女仆装的口袋里搜出了一堆已经被GDF宪兵总队视为管制品的小工具：手铐、蜡烛、绳索，还有一根全新的黑漆皮鞭……嗯，剩下的部分请大家自行脑补吧，我可不想被人当成变态。
“为病人准备的营养餐送来了，低脂生鲜沙拉搭配有机蔬果汤——医生，还有我们的工作餐——清蒸鲈鱼、糖醋排骨、香酥鸡腿，还有碳烤羊排和原汁炖肉。”打扮成营养师的萧时雨和初音爱丽丝推着一辆放满饭菜的手推车走了进来。
一场完全说不上优雅，毫无风度可言的大吃大嚼开始了。就在与病房只隔一块强化玻璃的值班室里，医生和护士一顿风卷残云，将盘子里闪着油光的卡路里一扫而光。
作为司掌凋零权能的虚蚀中枢，小橙和小橘是吃得最凶的。咲夏橘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鲜美多汁的烤羊排，只一口，便将外焦里嫩的羊肉从骨头上一丝不剩完美剥离下来；姐姐咲夏橙的汤碗里只有表面一层稀薄的清汤，沉积在海碗底的大半碗都是一口大小的牛肉块——少说也有五六百克，再加上用同款大海碗装得满满当当的一碗米饭。
不得不说，相比耐储的野战口粮与流质的太空食品，还是这些新鲜现做的大鱼大肉更合我和队员们的胃口。感谢这个目前为止还算“和平”的世界，至少我们现在的处境比历史上绝大多数拓荒者都要好，甚至超过了战后安全区居民平均生活水平……
“杨队，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会我们还要继续值班，您另找人把它移走吧……”
几个身穿蓝白色制服，头戴蓝色头盔的空降兵抬着一套沉重的音响设备走了进来，接好电源，将一个麦克风递到我的跟前。那只手的手套下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一直向上延伸到护肘和上臂，似乎是受了什么伤。我透过手臂自下而上看去，只见他的大腿根部和一侧肩膀上也都打着绷带。他的伙伴们也是一样，一个在头上裹了纱布，一个颈部戴着脖套，还有一个在制服下露出一小截止血带。那一瞬间，一股电流突然全力追赶光速从我的大脑皮层闪过：我似乎有好几年没见过这几张毕生难忘的脸了。
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眨眨眼，眼前看见的却只是那台巨大的音响设备以及几个漆成蓝白色的搬运机器人。没有万晓博士，也没有何建东中士、郑子宁二等兵和林伟杰二等兵的身影。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觉吗？我想是的。毕竟，自从我们来到DAL-013实数宇宙以来，这种事就从来没断过——也许是水土不服吧。然而我们不是专司研究工作的科学家，对这一现象自然也没有过多地去深究。
“唱吧。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当好听众的。”我将手中的麦克风递给满脸困惑的宵待月乃，“如果唱之前你需要换衣服什么的也可以跟我说，这些我们都可以去准备。”
我话音刚落，病房的景象突然发生了变化。灯光瞬间熄灭，屋内的空间似乎延伸了几百倍，可以坐下数千人的昏暗大厅墙上挂着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彩灯，钢梁下的聚光灯打出一道道白亮的光柱——看哪！极东战区绝无仅有的海上人工浮岛都市“地球之泪”昔日繁华的一角，一年内战的发端，这辉煌的碧色剧场“翡翠之眼”！
“杨Sir……你的脑洞都快把人家吓到了……这只是个拟真投影，不是那些精灵或是英灵的固有结界！”晓少将悄悄在我耳边提醒道。
只是拟真投影吗？我有些失望。曾经的我也有登上翡翠之眼闪耀的舞台，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虚荣，最终却与我的队友一道成了梦华绮蕾歌子的“伴舞”，将GDF有史以来最艰巨的镇压抓捕行动变成了一场迷梦一样虚幻的演出。“无奈退场的翡翠骑士”，这便是后来人类合约联盟HCA讽刺GDF特种部队的笑料……这种情况下，海因斯教授的遗言显得尤为可贵：“努力要偷偷做给自己看。让别人看到的努力越多，就越容易成为别人的笑柄。”
Shut up！打住。现在让我们把目光重新转向茫然无措地握着话筒的宵待月乃。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站上围满观众的舞台，但她还是被眼前手持荧光棒，黑压压挤成一片的人影刺激得不轻：“这……这是梦吗？”
“这当然不是梦……当然，如果你把它单纯当成一场随时都能醒来的梦也未尝不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捏着事先准备好的发言提示卡，躲在灯架一侧的后台，用刚好能传到舞台中央的音量念出写在提示卡上的语句：“呃……我说这台词怎么这么奇怪……晓少将的AI到底是版本太旧了，还是人性化过头了？”
艺名宵待月乃的少女手握麦克风站在舞台上，身上穿着偶像公演时才会穿的小礼服，一道聚光灯打在身上。台下很安静，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台上台下，场面一度和谐得有些尴尬。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在离舞台最近的软椅上，手中挥舞着两根荧光棒。身穿护士和营养师服装的队员们与我坐在同一排座位，拉起了特制的应援条幅与旗帜：“加油，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别急，沉下心来，做好准备，我们都在等你！”
终于，宵待月乃鼓起勇气，成功唱出了第一个音。她又试探着唱了一小段，出人意料地流畅。先前一直困扰着她的心源性失声症居然已经无影无踪。她索性放开歌喉歌唱，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这场演出。在这个座无虚席却又空无一人的舞台空间上，她的每一丝希望和热切似乎都得到了解放。剧场的空气开始逐渐升温，终于，在演唱的高潮达到峰值。
这个舞台没有让她失望。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一阵鸣雷般的掌声，一连两首安可曲也没有浇灭观众的兴致。整齐挥舞的荧光棒间，歌声刚落，我抱着一大捧尚带露珠的花束一路小跑上了舞台，郑重地将鲜花送进宵待月乃的怀里。
“怎么样？我说过，你一定行的。”本着GDF改造战士部队教官的自我修养，双手送过花束后，我第一时间转身走下舞台，将聚光灯留给歌手宵待月乃小姐。
“谢谢……谢谢大家的支持！”
退入后台，所有的电灯被同时点亮。宵待月乃发现自己依然坐在病床上，对面的梦华绮蕾歌子还在酣睡。只有床头柜上那捧露水未干的花束印证方才的演出并非虚无的梦境。
与玻璃墙几乎融为一体的玻璃门再一次被推开，白衣飘飘的医生领着护士出现在门口：“看吧，我就说你能行——你的歌声一直属于你自己，它一直都在，只是被你不自觉封印了而已。这世界很大，反对甚至背叛你的人不少，但同时也有默默支持你的人，也有始终信任你的人。能看到你继续为了梦想而站上舞台歌唱，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知道么？”
一抹霞光悄悄抚动少女的长发。少女猛然惊觉，却见自己正坐在废弃饭店门前的台阶上，身上的衣物一件不少，面前站着自己来时遇见的探险少年。少年背靠夕阳，手中捧着那束鲜花：“怎么样，你现在想通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