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姓路。
单名为遗。
据说老人以前不是这个名字的。
老人是前朝的臣子,前朝破碎后便更改了名字。
老人说自己是前朝遗留之人,与大炎形同陌路。
他姓深名谁,当今已无人得知。
他是路遗。
大炎路遗。
······
路遗看到了南宫衣雪与林天雄。
少见的组合······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总是闲得发慌的。
不想他这老头子,一把年纪还要与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请斗争,斗了几十年没结果。
“老爷子,您也来这儿吃饭啊,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林天雄咧开嘴,露出白牙。
“去。”
路遗低声笑骂。
“老夫很忙。”
“您不是在这‘山外山’吃饭嘛,也没忙碌到哪里去,不如和林某与这丫头一同吃点儿饭后甜点也好。”
林天雄的笑声逐渐放荡不羁。
被路遗瞪了眼,笑声堪堪收敛了些。
路遗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无奈。
忒无奈。
他本不想前来。
但不前来还不是很行。
人呐,要懂人情世故。
人情最难。
世故最烦。
路遗正面对着几十年经历过来的人情世故。
有两个很简单的字来形容,也让路遗痛恨了这两个字几十年的时光。
“不过应酬罢了,看看时候不早也该离去。”
“路老爷子有事?”
“没事就不能走?”
路遗反问。
老爷子把林天雄噎住了,倒令得这位林大将军悻悻地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能捉到老爷子的把柄,能让老爷子教训他教训得轻点。
好歹在那帮新兵蛋子面前给他留个面子嘛······否则将军的威严都被训得一文也不值。
林天雄思绪飘飘悠悠的,倒是没注意路遗站在他的身前了。
老人虽老,脊梁依旧笔挺。
老人虽瘦,筋骨仍然强硬。
他年纪很大了。
可无论如何,路遗都是这帮娃娃们的长辈,前朝的官在本朝依旧被重用如此,总归不会是空穴来风。
路遗有能耐。
“林将军啊。
都看到老头子了,还不滚回去?”
路遗温和地笑道,笑容在林天雄眼中如九幽般恶毒。
林天雄长叹,大好的摸鱼功夫就这么没咯。
他自认是说不动路老爷子的啦。
老爷子可固执。
一股子执拗劲。
唤来掌柜,为自己这桌结了帐。
“老爷子,您上边是那桌?我给您一道把钱结了。”
路遗没好气地朝他屁股踢了一脚,被林天雄笑嘻嘻地躲开,溜出店门外头。
嘀嘀咕咕地笑骂一声,路遗终是不再看着林天雄远去的方向。
老人身边还有一只小姑娘呢。
“丫头。”
“哎——”
南宫衣雪故意拖了个长音。
小姑娘这会儿只要装有点调皮的乖宝宝。
她为老人拉开了靠里的座位。
“我买了甜点心。”
······
没人能拒绝甜点心,除非点心还不够甜。
路遗年轻时吃多了甜的,老了以后牙齿就不太灵光啦,吃东西有些发软。
枯草般粗糙的手指轻轻捡起盘中的软糕。
路遗摇摇头。
成色不够好。
应是搅打的时候偷了懒,本应打足百下的,这位点心师傅没耐心,只打了九十五下,可偏偏是这五下便带来口感上的天差地别。
也还不错。
吃着够甜。
料下得充足就不显得小夹子气。
红豆沙足够绵软,对他这样的老人家而言合适极了。
南宫衣雪尝不除糕点间太多的差别。
她的阅历还不够呀。
她才活了二十年呀。
“大姑娘了。”
路遗擦净双手,粗糙的手指捏了捏少女的面颊。
软趴趴的,她小时候也软得和软糕也似的,抱着总怕一不留神儿这姑娘就化了。
宫里大多数老人都敢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丫头以前是万人迷,很讨人尤其是姑娘们的欢心。
路遗愣了愣地瞧了眼南宫衣雪。
还能隐隐看出丫头年幼的眉眼。
她的黑眸不曾变过。
明亮闪烁如天上星。
南宫衣雪觉察了路遗慈祥而沧桑的目光了,她的小脑袋瓜偏过来,总是故作无辜的模样。
“不多吃些?”
路遗默默地笑。
他的问话总是平淡如水的。
南宫衣雪稍稍嘟起嘴巴啦。
她想吃的。
但吃不下。
像她这样的女孩儿的确有另一个肚腩来装甜点心的哦,可她实在吃得有些多惹,那个小肚腩也被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好撑哦。
“还是只小馋猫。”
路遗剐了她的鼻尖。
痒痒的。
“不馋。
本姑娘只是······想给甜点心一个归宿。”
路遗就这么瞧着南宫衣雪嘴硬,瞧得南宫衣雪渐渐变了脸色,伏在桌上不动弹。
口中嘟嘟囔囔半天,路遗总算听懂这丫头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承认了嘛······就是我馋得像猫儿。”
早承认不就好了。
还给自己找罪受。
“您在这里做什么?总不是单纯来吃饭的。”
南宫衣雪撑起了脑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她记忆中的路遗从来不会外出吃饭,总是粗茶淡饭两三碗,一日三餐朴素至极。
她看着路遗为她倒了点茶,恍然意识到应该由自己代劳的。
慌忙坐直身子,想拿过路遗手中的茶壶。
“坐着吧,没事的。”
哦。
好。
南宫衣雪不动弹了。
老爷子说一不二,她拿不到茶壶的。
路遗浅尝茶水,松了口气般地叹息。
“应酬来的。
文臣们聚会。
每年时间不定,今年就刚好选在今日,起初不打算来,拗不过陛下告知说要与诸君搞好关系。”
应酬啊。
好麻烦。
小姑娘跨着脸,满面的不情愿。
“不说这些,今日文臣皆无事,丫头愿意陪陪老头子吗?”
路遗应是看出南宫衣雪对琐碎之事无感,苦笑一声后邀请小姑娘陪他这糟老头坐一会儿。
和林天雄那小子一道来吃饭,说明南宫衣雪也是赋闲之人。
路遗可太懂林天雄了。
“您与林将军是旧识?”
南宫衣雪愣了愣,倒是没听说过老爷子与林天雄关系多紧密。
但听得路遗的抱怨,小姑娘难免产生了路遗是林天雄的长辈的错觉。
路遗并未颔首,并未摇头,他指了指屋外的牌匾。
牌匾写着“山外山”三个大字。
“记得小子的父亲‘山神’吗?”
她记得。
号山神。
绝生枪法风雪枪。
大炎枪法大成者。
南宫衣雪忽地瞪大了眼,有些惊愕的模样。
总不能名字里带“山”字的都与林氏有关吧,山外山是“山神”的铺子?
但路老爷子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呀,摸棱两可的。
“老夫别号‘若愚’。”
他道。
起身。
他将满杯的清茶洒在桌上,似是一位疯癫却机智的愚者,他将身子微微佝偻,形似哪位从角落里走出的孤独老人。
无伴。
无友。
他行走在大道上。
被命运所遗弃,被苍天所遗忘。
南宫衣雪目送着老爷子渐行远。
然后苦着脸,无奈地笑。
她或许不懂。
她可能懂了。
但谜语人是不讨好的,这点小姑娘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