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要出山。”
如平地里一声惊雷。
宗主的话斩钉截铁。
宗主老了。
发须皆白。
师弟看见宗主的眼中多了些许血丝。
自是几日来睡眠不佳常做噩梦的结果,令师弟不免心疼起师傅。
可宗主想来说一不二,他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悔改。
“路遗,你要随我同去燧都。”
师弟一惊。
不禁连连摇头。
师弟不愿离开。
即便宗主突如其来地要离开,师弟也想握着宗主令,即便独自一人也要守住这最后的山头以及师弟与各位的缘分。
“弟子不走。”
宗主默默地伫立着。
眼中闪烁狂风暴雨。
良久,宗主冷哼一声,杀意滔天。
师弟抬不起头,眼睁睁看着宗主将宗主令拿走。
仿佛令牌不再是一件被视若珍宝的物品。
而是可有可无的路人与过客。
宗主捏碎了令牌。
用力。
发狠。
师弟再看不到宗主眼中的慈爱。
师弟的心凉了半截,原来几位同门的猜测是真的······
师傅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位年迈不失童趣,威严不缺慈爱的人了。
他只余下暴虐,猜忌,贪婪,可怖,以及漆黑而深邃的眼眸。
和师弟收的小徒儿一模一样的眼眸。
“是你?”
师弟喃喃自语道。
他看向了小徒儿。
徒儿在笑。
徒儿在哭。
师弟才恍然惊觉,自己从来没读懂过男孩儿的表情。
但为何他直至今日才觉察到男孩与宗主的过分亲近是何等的怪异,或是说······他早已察觉,却潜意识地否决的自己的猜测。
师弟有罪。
于是师弟握着剑。
剑尖指着男孩儿的鼻尖。
“你对师傅说了什么?”
男孩儿忽地咧开了嘴角,以手指抵住剑尖。
竟是靠一身蛮力缓缓将剑尖压回,而师弟完全比拼不过气力。
男孩儿终究只是摇了摇头,扑在宗主的怀里了。
“给了师祖活下去的希望罢了。”
活下去?
怎么活?
师傅百年已过,命数将近······
“混账!居然赶以邪术蛊惑师傅,让师傅去修行邪功!”
师弟瞠目,心口没来由地剧痛无比。
他怒号着。
他咆哮着。
可他看到师傅的冷漠与不屑了。
然后心灰意冷了,师弟忽地明白,那位师傅已经死了。
那位会跟在他与师兄身后为所做破事擦屁股的,会无微不至照料他们的师傅死去了。
师弟垂头丧气地垂下了手中的剑,眼睁睁看着师傅随手一挥。
江湖上于今日少了一个旁人不知的门派。
最后的最后,师弟闭着眼,疲惫地问道:
“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何时盯上的师傅?”
男孩不语。
而后惨笑。
师弟心知肚明,双拳禁握······原来如此啊,师傅的才学早在很久以前便被盯上了,而他们只不过在等候一个契机罢了。
宗主想活着。
他看不开了。
······
大燧多了一位通天彻地的军师。
其手腕何等的残酷与暴戾,令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大燧的的确确昌盛了,富人肥得流油。
国库永远满满当当。
军队永远肃杀血腥。
而后呢?
百姓呢?
当权享乐者早已被富庶遮蔽了双眼。
他们的眼中看不见惨状,听不清哀嚎,闻不着恶臭,尝不了苦痛。
至于那位国师?除却必要之时于朝堂之上露面作决策,整日与一男孩躲在宫廷之中研究。
有人说听到过国师住处的怪异,亦是听闻过其深处传来的惨嚎。
人会对未知感到无穷无尽的恐惧与害怕。
他们不敢深究。
但师弟知道啊。
宗主做了什么,他明白得分外通透。
苍天不显冤魂,师弟却仿佛日夜看到宗主屋中的怨气。
天晓得多少无辜之人死于宗主的手中。
那位嫉恶如仇的侠客。
那位善恶分明的豪杰。
师弟默叹。
能救下一人是一人罢······只求宗主能晚些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至少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偿还宗主的罪孽。
······
师弟发白了。
那一年落雪。
雪落在师弟杂乱的发上。
分不清是雪花的白,还是长发的白。
师弟已有数日不修边幅喽。
衣裳散散乱乱。
心绪纷纷杂杂。
手中捏着一封文书,轻轻地,不住地,颤。
大燧如此行径总会有人心生不满,而于一朝而言,人心一旦溃败了······
师弟摇了摇头,其实并非是叛乱令他心神大震。
他对此时叛乱早有预料。
他惊讶的是叛乱中的人。
师兄。
同门。
共七人,身披甲胄,向大燧都城杀来。
师兄跟随了一位颇有名气的人,姓赵,师弟于信中听闻过,是为豪杰。
师兄弟二人依旧维持着来往书信,师兄每每劝告他宗主已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老人。
可师弟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心里作祟,始终不愿给予一个答复。
或许是还留存着对于宗主的一丝希望?
还是······
师弟不知道。
不懂。
······
师兄姓林,单名一个艟。
宗主见他性子急躁,却又有一颗聪慧心。
与艨艟有相似,便替他改了名。
师兄一直是林艟。
师弟一直是路遗。
可那一年大雪纷飞时,师弟站在阴郁沉沉的宗主身后,宗主依旧抱着眉眼低垂的男孩,同门之间终究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师弟看向师兄。
只有林艟一人。
“他们呢?都死了吗······”
“师弟,明知故问的事就没必要说了。”
“是吗······他们都走了啊。”
师兄听不到师弟话语中的悲喜,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师弟并未收邪道沾染。
师弟还有救啊!师兄愤愤地擎着漆黑的长枪,一身甲胄于雪原映衬下泛起微微的黑红芒。
屠了不少大燧的军,更是在其中寻到邪教中人在背后的暗手。
那位南宫姓氏的剑客与洛姓的姑娘已然动身斩杀邪教教主了。
师兄要做的不过是帮助赵兄而已。
这天下需要一位仁义狠辣的帝王。
如此两个辞藻从来不是对立的,它们常常汇集于一位帝王的身上。
天依旧在幽幽地落着雪,宗主与怀里的男孩战作一处,毫无师弟插手的空间。
他本就不善武功,强行插手也不过是落得身死的结果罢了。
师弟觉得自己有些伪善。
他不愿看到自相残杀呵。
可结果呢。
血洒长空。
血流漂杵。
他的满腹经纶,只能用作为宗主欺压百姓的手段。
他的诗词歌赋,他的文采斐然,与战争中变成了被大火烧罢的飞灰。
师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枪捅穿了宗主与男孩的心脏。
可他也筋疲力尽。
他始终不肯跪下。
他道。
他委托师弟,在他死后将他的黑甲与长枪教给他的儿子,更要在合适的时候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
师弟答应了。
师兄战死了。
······
师兄姓林。
别号“山神”。
因其力大无穷,势能劈山而得名。
师弟姓路。
别号“若愚”。
因其状若呆笨,却智如神而得名。
宗主别号“愚公”,却终究没能如愚公感念上天。
其一生光明磊落,却在最后一刻愚昧不已。
愚公之愚,终究没能撼动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