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浅。
酒盏深。
烈酒空了一轮又一轮。
老人说尽了惜别伤离,方寸却不乱。
许是早已忘了临行时的悲与戚。
那年的杯盏是否深如此?
路遗记不清。
记忆浓如雾。
眼前皎洁一片,朦胧看不清真切。
路遗的故事说了很久很久,久到月明晃晃地挂在半空。
行人已知夜深,青石街上渺渺无人气。
他们都归去落脚处啦。
寂寥。
这总是无人的夜晚的基调,而耳畔偶尔因过分的清冷而听得的大江大河的咆哮也变得柔和数分。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照初人?
这一抹江月到底见证了多少心酸离别?
南宫衣雪饮尽杯中最后一滴茶水,嫌弃似的将杯子倒过。
“山外山”的杯子质量很好,也被精心保养过。
杯身甚至能倒映少女漆黑幽深的瞳色。
南宫衣雪注释着杯上的黑。
浊了。
乱了。
意味着她把故事听明白了。
眼前的老人呐,有一段相当沉重且痛苦的过往。
路遗是否曾在梦中重历这一份悲哀。
师傅与师兄,反目成仇。
而他被小徒儿蒙骗至此。
或正。
或邪。
南宫衣雪无从知晓。
但她知道,路遗如今是邪教之人。
此于她而言便彻底足够。
逍遥剑出鞘了。
她有点想饮酒。
只要喝醉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心事,或许还能手起剑落,将最后一丝同情与怜悯扼杀在心底······只要如此,她的心就会变得冰冷无比。
但她的心始终无法变得冰冷。
南宫衣雪只觉得一腔可悲可哀无从说起。
路遗似是变成了他最讨厌的一类人。
她应该怒骂这位苍老而绝望的人吗?
或者,去诅咒破坏了门派的温馨的长生教,咒骂邪教不得好死?
对于路遗而言,一切的痛骂与安慰都已为时过晚,他的家······他曾经的家已经毁了。
南宫衣雪微微闭上眼······唯一的一件好事便是明了了大燧之亡。
果然,爹与娘当年只是明面上助赵叔叔黄袍加身。
其本质正是挫败长生教的谋划。
大燧与长生。
路遗的师傅。
山与山外山。
一切的一切勾勒出一张大网来。
事到如今,南宫衣雪只差最后一块碎片便可勾勒。
那张碎片仍然被路遗藏在深处。
“路爷爷。”
她还愿意这么喊他。
倒是有点出乎路遗的意料。
本以为丫头会厌恶他的。
哼······
这丫头啊。
路遗无奈地笑了笑,他的眼中一片慈祥与温和。
他的心澄澈如冰,似乎无人能够从老人的心田找寻到一丝一毫的晦暗,可偏偏这么一位心如明镜的老人呐,却是邪教的一份子。
命运很会开玩笑。
但大多数人逃不开这个玩笑。
南宫衣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都是您做的。”
并非是疑问句啊。
路遗轻笑。
稍稍颔首。
算是肯定自己便是大炎乱象的罪魁祸首。
南宫衣雪缓缓起身,一旁的魔教教主早已不再言语,听凭少女作为。
这是少女与老人之间的事,他能做得不过是看着这座小店。
那小二哥早已察觉到氛围不对,带伙计们逃远喽。
店中余三人。
她与他与他。
主角是他们,他魔教教主是路人与看客。
但那丫头啊······也只是看上去冷静而已,心中不知多少惊涛骇浪。
她的剑有朝一日居然会指向曾经无比敬爱的老人与智者,与老人口中的师兄又何别之有?
将胡思乱想抛掷脑后,南宫衣雪默默地叹了口气,清丽的声音含着点点疲惫。
“您接我一剑吧······若您不死在剑下,我便放您走。”
路遗心中一凛。
不觉嘴角微挑。
这丫头到底是心太软了。
她在说服自己,杀了他是正确的。
她在说服自己她是正义的。
可她说服不了自己。
正?邪?
倘若正邪之间能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想必南宫衣雪会毫无愧疚地斩下老人的头颅,路遗如此自嘲般地想着,却是笑得很开心的模样。
他果然没看错。
南宫衣雪从来没变过。
她还是那个优柔寡断的丫头。
她还是那个温柔过分的少女。
他永远能够相信她呀。
少女会杀了他。
路遗无比相信。
可······路遗明白,他终究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还有尚且未毕的仇,还有不曾放下的执念。
路遗阖上了眼,在南宫衣雪已是认命的模样。
所以她的剑被握得更紧。
为什么?
为什么!
路遗······路遗哪怕撂下一句狠话呢?
哪怕他像话本里的反派那样,在说出“不可能”后便被始终自诩正义的主角斩杀。
即便是这样,南宫衣雪也不会觉得如此烦躁与不可思议。
她到底还没能猜到哪一点······
也罢。
心冷。
是时候说出再见了。
一滴纯洁无暇的晶莹从眼角而落。
晶莹滴答,滴答在她的剑上。
逍遥轻鸣。
剑意冷冽。
月当空,剑锋在南宫衣雪身前划出一道残月似的弧度,少女悲戚的思绪许是影响了她的剑意,令路遗不免动容。
剑意如云烟。
红尘不沾身。
原来这位剑仙一样美丽的少女,是如此珍惜身边的红尘。
路遗愧疚地笑了笑,他把愧疚藏得很好,没人发现得了老人嘴角的弧度。
“你是钟离枢,当初的少年郎也成长为一方势力的主人喽。
要和天涯一同照顾好这帮小娃娃啊。”
路遗忽地笑道。
钟离枢却一怔。
这仿佛遗言般的言语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突兀。
这位魔教教主没来由地心中一紧,魔气顿时滔天而起,竟是要阻下少女的剑意。
南宫衣雪亦是惊讶不已,哭红了的眼中闪现着些许错愕之色。
旋即又被慌乱充斥,双手刹那间颤颤巍巍。
该死,收不了剑······
路遗最后的话她还没能理解······
怔怔地瞧着月芒似的剑气斩向路遗。
南宫衣雪从未如此无力过。
这一身被封印的道境伟力,怎么会什么都做不到啊······
南宫衣雪终是不忍见到老人被剑芒所灭的光景。
她与钟离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
“钟离叔。”
“嗯······
我们走······”
话音未落。
南宫衣雪与钟离叔豁然回首,只因听得一破空之声自寒窗而来,那一袭被黑裙所裹挟的娇躯如魅影般降临于二人的眼前。
“呵······”
她似是冷笑了一声。
她的折扇怪异莫测。
她拦下了剑芒。
“难怪。”
魅影漠然地看向路遗,折扇顿时敛去。
路遗耸了耸肩,脸上的皱纹笑得拧成了好几个分散的大疙瘩。
南宫衣雪认得魅影,她是她的姐姐,洛羽夜。
洛羽夜接下了帝境的一剑。
真快。
南宫衣雪喃喃道。
她本想说些什么。
震天巨响却又一次震慑了少女的心神。
城外传来的响动······南宫衣雪稍稍惊讶,旋即心有所悟。
而此时洛羽夜已然站在路遗的身边了。
少女们看向彼此。
仿佛光暗在对峙。
真美。
洛羽夜的目光忽地柔和了许多。
她本就不该是冷冰冰的模样,尤其是得知南宫衣雪是自己的妹妹时,洛羽夜露出了多少年不曾显露过的微笑。
“好妹妹。
下次再见。”
南宫衣雪想出言挽留。
她还有很多疑问没能得到解答。
可最终也只是稍稍抬起手。
城外的炮声再度响起。
少女微怔。
旋即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