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下坐人肩头的女孩侧头看了看充当“坐骑”的少年,确定他没有在看这边后就将雪白的小手悄悄从伞下伸了出去,琥珀色的纸伞将女孩新雪般的小脸映出了宝石的色调,她眉心一点朱砂红像是鲜艳的彩釉缀在白瓷般的额头上,灵活的双眸黑曜石一般光华水灵。看着片片雪花在自己掌中渐渐融化后,她满足地收回了冻得略发青的手,回头瞄了一眼扛着她的祁连韶。
他暂时还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一如既往紧锁眉头,他本就轮廓深刻分明,年纪不大总保持着这样的表情让他有种老气横秋的气质。除了道士特有的两缕飘逸的长鬓发外,他额前留下几缕琐碎的发丝儿时常拂过他眼前,焦奉真多想伸手摸摸他又弄又密的长睫,感受一下是不是真的像刷子一样。只是她总觉得这位师叔总是目露凶光,面相不似善类,虽然这次她特别惊讶自己能有机会坐到他的肩膀上,但出于本能的害怕还是宁愿老实点儿别去招惹别人。
不过师叔的肩膀也没她想的那样瘦骨嶙峋,屁股坐上去厚实得很,师叔的脾气也出乎意料的温吞,她的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时好几次不小心扯着了道冠上的流苏布带什么的他吭也没吭,开始下雪的时候他一只手把伞抖开撑起来,从来没敲着她头不说还总往她这里斜。
奉真伸出短短肉肉的小手拍了拍师叔另一边肩头上的积雪,可惜手太短总有拍不到的地方,师叔沉默着任她拍了一会儿,用与他年龄不符格外低沉的嗓音说:“别拍了,由它去吧。”
“好吧。”奉真乖乖缩回了自己那只冻得通红的小手,冰块一样的爪子在师叔耳朵侧脸上瞎摸了一通,师叔也只是皱了皱眉抽了抽嘴角,没有说话。
十八岁的少年扛着十岁的女孩在一众艳羡的视线注目下朝着存芳居走去。
存芳这两个字,是奉真的师父自己给自己居住的小院子取的名儿,奉真不喜欢这个名字,可她也不会起名字,她本想等着自己多念点儿圣贤书再来与师父讨论小院子的起名艺术,但由最近她听闻的消息来看,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据说那位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将襁褓中的她从后门捞回来收养的道长玉阳子,已经来要人了。
想到这件事,奉真就不得不好好开动脑瓜理顺一下这里边的关系——她现在的师父赵连笙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玉阳子的师侄,也就是说赵连笙的师父是玉阳子的师兄。而现在扛着她走的这位道兄是赵连笙的师姐,等她离开了现今的师门,应该怎么称呼祁师叔呢?
奉真的脑子里已经乱麻一般打了一团结,大概叫师兄总是没错的吧。
一位明眸皓齿笑容温婉的嫁人倚着门翘首远望,手里拄着把伞,一身素净的玄色绀衣站在冰天雪地里足够显眼。奉真远远就看见师父的身影,她把手拢在嘴边作筒状喊道:
“师——父——”
祁连韶扛着她走到赵连笙跟前就放下了,连笙伸手就要打人,奉真只是拿手做了做意思拦在额前,嘴里还在偷笑。
“你这泼猴儿又去哪儿瞎耍了?”连笙板起个脸把奉真拽到一边训斥道,“还偷笑?你真当我不敢打你么?”
“我知错了。”奉真吐吐舌头偷偷咧嘴笑了笑。
连笙用嗔怪的眼神瞪了奉真一眼,然后抬头望向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的祁连韶,面色立刻和婉了许多。
“多谢师弟把我这顽劣的徒儿带回来,我生怕这么大的雪把她给活埋了,刚想出门去寻呢,你们就来了。”
“师姐客气,我只是顺道。”祁连韶微微颔首应道,他的眼睫垂下形成一片浓深绮丽的阴影,嘴角只是微微牵了一牵,半分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师弟是在哪儿发现奉真的?”
“文昌阁。”祁连韶瞥了一眼奉真说,“你的徒弟帮了我不少忙。”
“是么?还有这等事?”
“嗯,她对文昌阁非常熟悉,对里面的书典如数家珍。”祁连韶说到这儿又将视线瞟向奉真,眼里分明有几分赞许。
“师弟过誉了,这孩子没别的兴趣,净喜欢往书堆里钻,能帮上师弟的忙真是再好不过了。”连笙捂着嘴笑道。
“我还有事,不叨扰师姐了,告辞。”祁连韶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话题,举起双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别,连笙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只是讪讪地笑了笑说:“师弟又这样着急,不坐会儿喝喝茶暖暖身子?”
“不了,实在是有要紧的急事。”
“我知道你身上要紧的急事多了去,这是又要下山吧?”
“是。”
“那你去吧,还是那句话……千万小心。”
祁连韶又躬身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踩着雪撑着伞跨开大步走远了,奉真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点羡慕腿长得长路也走得快的人。
“师父,以后我能像他一样高吗?”奉真抬头眨了眨澄净的眼睛望着连笙,方才脸上还罩着愁容的连笙噗嗤一声笑了,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是个姑娘家,长那么高作甚,可小心没人要呢。再说老话都说了,天塌下来个高的人得顶着。”
“那我就替你顶着呀。”奉真摇了摇连笙的手说,“我给师父顶着,师父就能晚点儿被天砸到了呀。”
“哎呀,我和你说笑的,你倒一本正经起来了。”连笙笑的一双明眸眯成了月牙,“不过你有这份心,也不枉师父疼你一场。不过啊,你不像师父这辈子就这样没太多指望了,将来大好的青春年华等着你呢,到时候你嫁个像你祁师叔那样的人替你遮着挡着才是正经儿,咱不必受那苦。”
说话间师徒俩已经走进了里屋,连笙把自己身上的积雪抖了再蹲下身帮奉真拾掇拾掇,照例说这种事当然是当徒弟的该伺候师父,可连笙打心眼里将奉真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反正现下里也没别人,她就乐意替奉真拾掇。
奉真看着眉眼低垂嘴角带着微笑的师父,笑嘻嘻地问道:
“师父,你想嫁祁师叔吗?”
连笙的手狠狠震了一下,奉真看得一清二楚。
“瞎说什么呢?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知道吗!”连笙揪了揪奉真圆嘟嘟的小脸说,“你师父我既然出家修行,从此就静心绝欲,再不去干涉那红尘俗世,你乱说话在咱们观里可是要坏了规矩的,你知道咱们祖师爷开山立派以来就不准门下弟子互相之间有私情存在,这叫‘淫戒’!”
“我知道。”奉真哼哼着说,“可是观里好多师姐都喜欢师叔呢,师父你也知道的啊,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你师叔生得俊啊。”
“俊?是嘛?”
“噗!”连笙没忍住笑出了声,“女冠中确实有不少人暗暗倾慕你祁师叔,那是因为你师叔虽年轻,确实这代弟子中百年难见的天才,他这般年纪虽能像他这样降魔伏妖数不胜数靠着一把摩云锏杀出赫赫威名,被人称作‘祁阎王’的还有谁?反正师父我翻遍典籍,也只有一百多年前同样少年天才的‘落雪灭痕’方敬宗前辈才能勉强与之比肩,若是有人质疑我全真武功那么只要与你祁师叔比划两招自后自会服得五体投地再无他话,如今道家门派林林总总良莠不齐,而我全真已经渐趋式微,掌门真人都常说,没有你祁师叔这样的人称门面,真怕是难免要遭世人轻视误会啊。”
奉真瞪大着眼睛一个字不落地听完了师父这一长串话,连笙拍了拍她的脸憋着笑问:“怎么,听傻了?”
“不是,我不信!”奉真使劲摇摇头,“祁师叔手里抱着一叠书的时候还踩了我一脚把书倒了我一头呢!”
“……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
“你祁师叔到底在找什么呀,若不是有劲敌出现,他很少去文昌阁的。”
“他要找跟‘青女罗刹’相关的所有资料,所以我帮他找了好久呢。”奉真说着转头往炕头走去,连笙紧跟在她后头追问:“‘青女罗刹’?我只在书里读到过她的名字,听说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生活也极其……咳,不检点,师弟莫非是要去……找她?”
“对呀对呀!师叔找她做什么?”奉真坐在热炕上晃着两条小腿笑道。
“找她自然是除她,道士不就该降妖除魔嘛。”赵连笙的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完,回头看了看奉真,发现后者正撑着下巴一脸纠结地深思着什么,小脸都快皱成了一团。
三日后,赵连笙的师叔焦逸翰如约而至,连笙客客气气地将他请进屋谈了一炷香的功夫,一直不能露面的奉真总算被从里屋叫了出来。
堂屋里师父和另一个面生的年轻道士隔着张雕花梨木桌坐着,那道士看见奉真的那一刻,整个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忙不迭起身来到磨磨蹭蹭挪出来的奉真跟前,抓着她的胳膊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并不老迈的脸上笑出了些许皱纹。
奉真抬头瞧了瞧玉阳子——她的新师父,作为前师父的赵连笙不止一次夸过这位继任者一表人才容貌非凡了。他一对细眉斜飞入鬓,生了一双天生风流的桃花眼,薄唇不点自红,更为神来一笔的是他眉间有一颗暗红的痣,犹如一点朱砂缀在他精致清隽的眉间,整个面部轮廓十分流畅优美,没有任何多余的骨肉为他的容貌打半分折扣。
然而对没有审美的十岁孩童而言,奉真最喜欢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时时带笑,盈盈如月,温柔可亲,看起来就像个好相处的新师父。
“奉真,你还记得我吗?”玉阳子也跟着蹲在奉真跟前,捏了捏她的小脸期待地问道。
奉真认真地纠结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记得。”
这明眸如月的道士瞬间脸就垮了下来,奉真顿时尴尬地不行,求助的视线转向了连笙。
“师叔啊,当年奉真被你捡回来的时候还在襁褓中呢,那么点大的孩子记得什么啊?你可别为难她了。”连笙走过来温和地笑着又摸摸奉真头顶劝道。
“那叫声师父来听听?”玉阳子眼巴巴地望着奉真说。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按照早就排练好的套路,奉真声音洪亮,动作干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后本来要继续行完三跪大礼的,却被玉阳子一脸心疼地扶起来,末了还伸手拍了拍奉真膝盖上的灰尘。
连笙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温吞的笑容,将奉真拉到自己跟前摸着她乌溜溜的头发耐心道:“奉真啊,师父以前和你怎么说来着?焦师叔不论武功修为还是道统学识都远胜为师,你跟着他好好学武,记得乖乖听话孝顺新师父,等你有朝一日学成了再来见师父,师父也是打心眼里欢喜的。只是……你不能再叫我师父了,要叫师姐,明白吗?”
奉真擦了擦有些发红的眼睛,将那点试图偷偷溜出眼眶的泪珠擦了个干净,然后一字一句有板有眼的说:“那就等我变得很厉害的时候再来找师姐!”
“好。”连笙说话时却已淌下两行清泪,她将奉真轻轻拥入怀中带着泪笑道,“那师姐就等你学成归来啊,咱们约好了。”
郑重地和自己的前任师父赵连笙磕头行大礼告别后,奉真就被玉阳子牵着手离开这个自己住了十年的地方了,走了几步奉真还回头朝着连笙摆摆手,后者见了伸手擦了擦眼角,也跟着举起手挥了挥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