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费。”守门的士兵抱着长矛,斜靠在城门口。他身上披挂着卢恩伯爵领的纹章罩袍——半红半白张牙舞爪的雄狮。
排了好长的队,才终于到了城门口。
珍妮从口袋里取出三枚铜币,放到了士兵的手上。
士兵点了点头,手掌在马屁股上拍了下,车轮又缓缓滚动起来。
现下正是出集市的日子,进城的队伍熙熙攘攘。
卢恩镇很小,比公爵港还要小不少。
进了那圈草草垒砌的砖石墙,就是嘈杂纷扰的集市,集市的那一头立着的,便是坚固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卢恩城堡,以及散落在它脚下的几间民居。
“卢恩伯爵就住在这儿?”我指了指那座砖石堆砌的冷冰冰的城堡,向露易丝问道。
露易丝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一副正经的样子。
“这里原本是卢恩伯爵的居所,只有一座城堡孤零零地站在这儿。”她撩起车帘,顺着我的目光指向城堡,“后来有一位伯爵突发奇想,在自己家门口办起了市集,这样伯爵领西部的村民就不用大老远跑到公爵港去赶集了,而他则可以从过路费和交易税里捞一大笔油水——毕竟,公爵港名义上是一座自治城市,伯爵大人捞不到多少税款。”
如果她眼里没有流露出对金钱的渴望的话,她的讲解还是很正经的。
“后来啊,集市办着办着,就渐渐变成了一处热闹的镇子。我们的伯爵大人也赚得盆满钵满,开开心心地去东面的林地里修建了一座新的宅子。”
“所以伯爵大人早就不住在这儿了?”
“嗯,只有伯爵大人勤劳的税务官和一小部分骑士住在这儿。”露易丝深深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凑到了我的耳边,“我跟你说,伯爵的新宅子我之前去过一次,那可是真的金碧辉煌!不是我瞎说,树篱长廊门口的狮子都是金子做的,正厅顶上全镀了银,周围一圈挂着的全是马基德大画家库库拉斯给他们家画的肖像画,画框上镶嵌的据说都是迷雾山脉矮人珍藏的珠宝……”
我嫌弃地推开了露易丝,再不推开她,她的口水就要落在我衣服上了。
“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露易丝一脸知音难觅的愁苦样子,头耷拉着向车外看去。
“哎!珍妮,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带院子的木屋!”
应当是看到了目的地,露易丝跪起身,趴在车边上朝珍妮喊道。
“你要找的人在这儿?”沿着露易丝的视线看去,我只看到了一间间顶着彩布的木棚和讨价还价的买家。
我实在想不出来,要到这儿接什么样的人去王都。
“你…在…说…什…么?……哎哟!”露易丝正向车外探出身子张望着,一只闲逛的猪撞上了车轮,车身狠狠地晃了晃,她险些摔了出去。
“当心!”我赶忙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
“谢谢。”她轻轻抚了抚胸口,“你刚刚说什么?”
我手指向窗外吵闹的人群,“我们要接的人在这儿?”
露易丝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窜上了车板。
“露易丝阿姨!”爬上车的小姑娘笑意吟吟地盯着露易丝,而露易丝脸上却目力可见地爬满了黑线。
“叫,姐,姐。”露易丝几乎每一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个小姑娘朝露易丝吐了吐舌头,比了个鬼脸。
转眼,她的注意力又落到了我身上。
“露易丝阿姨,他是谁。”
“苦力。”露易丝没好气地回答道。
“他头发是黑色的诶!”那小姑娘站起身,想揪我头发。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男人喝止了她。
“伊娜丝!不要胡闹。”
穿着长袍的一男一女走到了车身旁边,他们的目光也落在了我身上。
“露易丝,这位是?”
“他是艾丽丝的朋友,我借来用两天。”露易丝从车篷里钻出身来,“艾迪,萝拉,近来好吗?”
艾迪微微点了点头,“很忙,但还不赖。”
艾迪和萝拉似乎是夫妻,伊娜丝应该便是他们的孩子。
萝拉朝着我微微颔首,手则轻轻落在伊娜丝的脑袋上揉了揉。伊娜丝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像擀面杖似的蹭着。
“您好,我叫萝拉,这是我的女儿伊娜丝,”萝拉的手在撒娇的女儿头上轻轻拍了拍,伊娜丝转过头咧开了一个天真的笑容,“而这位是我的丈夫艾迪,我们俩一起经营着一家药剂店。和露易丝一样,我们也都是艾丽丝的朋友。”
“我叫维克托,很高兴认识你们。”
词汇量实在贫瘠,我大概也就只会说“很高兴认识你”这一句打照面的话了。
互相寒暄了几句之后,萝拉摸出来一个小钱袋,塞到了露易丝手里。
“伊娜丝就拜托你了。”
“萝拉这怎么好意思,我们都老交情了,这点忙是应该帮的……”露易丝嘴上推脱着,手却很诚实的把钱袋收进了腰包里。
萝拉笑意盈盈地看着露易丝,那样子分明是见怪不怪了。
“跟着露易丝阿……姐姐要乖乖的,要听姐姐的话,到了王都之后记得给我们写信……”
萝拉俯下身子,平视着坐在车板上的伊娜丝,碎碎念一般嘱咐个不停。
孩子远行,父母大概都是这样担忧不止的吧。那我的父母……
“你是艾丽丝的朋友?”
“啊?嗯。”艾迪突然找我搭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的发色……很少见。”
“是吗?”我扬了扬嘴角,抬手拨开眼前的碎发。
自失忆以来,头发还从来没有修剪过,长直的黑发如今已披到了肩上。
“你是哪里人?”艾迪靠在了车板上,眼里迸发着好奇的火花,“你的父母也都黑发黑瞳吗?”
“我不是这里的人,一开始也不会说王国语。今年安……什么东月……”
“安东尼娜月。”
“嗯,对,安东尼娜月的时候,艾丽丝在公爵港边上的河岸上捡到了我。那时我头上受了伤,她把我救醒了之后发现我失忆了。”
“失忆了?经过治疗也没有回复吗?”
“嗯。而且醒来之后艾丽丝告诉我我说的语言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
“完全陌生的语言?你能说一句我听听看吗?”
“额……那我……”
“抱歉,稍等一下。”
艾迪飞快地跑回了自己家里,又风风火火地拿着一张羊皮纸和一支沾了墨的笔回来。
“请开始吧。”
“呃……‘我的名字叫维克托’(汉语)”
“可以慢一点吗?”
我又放慢语速再说了一遍,他直接蹲了下来,把纸压在车板上,用字母标记下了我的发音。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叫维克托”
“你能用你的文字写下来吗?”
“应该能。”虽然失忆了,但似乎并没有遗忘自己原来使用的语言。
我接过他的笔,把纸压在腿上写了下来。
艾迪眉头紧锁,思考了好一会儿。
“完全没有见过的符号呢,和伊迪卡斯符号也不像……”
听到他这么说,我内心有点小失落——本来觉得艾迪很博学的样子,还希望通过他来寻找自己的身世,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你们在看什么呢?”
似乎姑娘们那里依依不舍的托付已经告一段落了,萝拉和露易丝也凑了过来。
我只好不厌其烦地再给她们交代了一遍。
“如果有看到认识这种文字的人,我们会通知艾丽丝的。”萝拉听完我已经程式化了的身世陈述后,将羊皮卷收了起来,同时也把一直傻傻蹲在地上的艾迪给硬拽了起来,“艾迪,蹲在地上脏了的袍子自己洗。”
艾迪提起衣摆,看了看上面在泥地上沾染的污渍,朝萝拉投去了无辜的眼神。
“艾迪、萝拉,我们差不多也要出发了。”露易丝把伊娜丝抱进车篷里,刚开始还嬉笑调皮的小姑娘这会儿完全是一副舍不得走的样子了。
听到露易丝发话,一开始就躲到了车后头看书的珍妮又回到了驾驶位上,把先前拴在栏杆上的缰绳重新握到了手里。
“一路顺风呀!”萝拉笑着向我们挥手,但眼里闪动着的光还是出卖了她噙在眼眶中的泪水。
而艾迪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刚刚想起自己有个女儿这一回事。可他这会儿想来赶着告别,马车却已经缓缓驶动了。
萝拉把哭嚎着手舞足蹈的丈夫拽回了自家的院子。时近黄昏,柔和的斜阳将卢恩的高塔渲染上一抹难言的橙红。塔楼阴影下的集市也到了离散的时刻,马车顺着出城的人流漂行,从那扇木头小拱门下漂向广阔的天地。
人声鼎沸的集会像散去的波涛一般归入日暮的平静。城楼上点起了火把,值守的卫兵靠在城门打起了鼾,卢恩又一次走进了寂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