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又是那双眼睛。
我坐在马车上,手里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身上挂着的两块破布随风飘起,殷红的鲜血从他胸口的破口中流出。
那双眼睛,沉寂如死水一般的眼睛,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声音稚嫩却平静。
“我……我没有……”
恐惧包裹着我,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松开了剑柄。
但那把剑纹丝不动静止地插在他的胸前。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没有!我没有办法!是你……是你非要……”
我死死闭上眼睛,想要躲开他的目光,但那双眼睛始终牢牢钉在我的视线里。
“你为什么要杀我?”
血从他的眼眶中流下。
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了。
“啊啊啊啊啊!!!!!!!!”
我猛然坐起身,四周漆黑只有微弱的光,身下是扎人的稻草铺盖。
“呼……呼……”
我能感受到胸膛剧烈的起伏,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一晚又一晚折磨着我的灵魂。
船舱里好几个人都被我突兀的尖叫声惊醒了,愤愤地看着我。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起……”
我听到了几声咕哝,值夜的水手骂骂咧咧下来看了一眼,又重新回上了甲板。
夜,又只剩下了呼噜声和水波声。
我重新躺回到稻草上。稻草很硬,背靠得非常难受,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那一刻依旧历历在目。
他,那个被我刺穿胸膛的人,那个被我斩断臂膀的人,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们本来要过上怎样的日子?
我不知道,但我夺走了他们一切的可能性。
而泽特、皮尔斯他们又为何要死?如果他们平安到达了王都,是不是……
又是不是什么呢?
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
皮尔斯的金币还在我的身上,就缝在这件衣服的领口里。但大海港,那座遥远的城市不知道几时才会去那。
大海港、煤巷、丽雅。我心中又默念了一遍。
浑浑噩噩间,我迷迷糊糊好像又陷入了睡眠。
但一切又那么的迷乱,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脑海里充斥着无缘由的胡思乱想。
再次有清醒意识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准确地说,我不是自然清醒的,而是被人踢醒的。
“醒醒!睡得跟猪似的!到公爵港了!”
水手的脚尖顶着我的肋骨,我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
他脸上有些微红,大概是才喝过两杯。
船舱里除了几个扫洒的水手,其他人都已经下船了。我赶忙看向胸前,万幸,抱在怀里的包裹总算是没丢。
“抱歉,我这就走。”
在水手鄙夷的目光中,我抱着包裹,迎着刺眼的阳光跑上了甲板。
船停在镇东面的小石头港上,我在这里搬过好多次货,可以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市场那儿依旧飘来刺鼻的腥臭味,不过那股腌鱼的味道却有些亲切。我甚至想尝一尝艾丽丝做的鱼汤了。
这会儿,艾丽丝大概在厨房煮饭吧。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想在那张大橡木桌上好好吃上一顿。
镇里人相互之间大都熟识,一路上也撞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些似乎知道我出去了一段时间,看到我有些惊讶,而更多的人只是对我胸前抱着的大包裹表现出了好奇。
而在艾瑞克叔的鱼摊前,我却撞上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艾丽丝在鱼摊上挑拣着今天刚运来的腌渍鲱鱼。和往常一样,她穿着那件褪色成了淡蓝的修身长袍,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媚,可脸上却写满了疲惫。
“拿这两条吧。”她从摊上提起两条咸鱼,递到了艾瑞克面前。
“二十。”
艾丽丝去腰间的布袋里掏钱,而我则把布囊背到背上,走到了她身后。艾瑞克估计是以为我是和艾丽丝一道来的,只抬头瞥了我一眼。
接过艾丽丝的铜板,艾瑞克直接把鱼递到了我的手上。
艾丽丝有些诧异,愣了一愣,顺着鱼的方向看了过来。
“维克托?”
我好像把她吓到了?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鱼,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了一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她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愠色。
“艾丽丝,那个……”
“等会儿再说。”
艾丽丝打断了我,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几乎是用拖的方式把我从市场拽回了孤儿院,丝毫不顾及路人的眼光。
“哎哎,艾丽丝,怎么了?”
她回过头瞪了我一眼,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回去了再和你说。”
她几乎是用撞的方式推开了院子的大门,把院里的孩子们都吓了一跳。吓得最惨的依旧是鲁迪,他正和杰克还有小布兰登搬了把老木梯在爬高,很显然他没能预见到艾丽丝会突然回来。
“鲁道夫!你给我下来!”艾丽丝指着梯子顶端摇摇晃晃的鲁迪,吓得他飞一样窜了下来,“凯特,你和汤姆把维克托手上的鱼扔到厨房去!”
“还有你!”艾丽丝看向了我,(说实话,我很紧张)“把你的包扔下,到杂物间去等我!”
杂物间虽然叫杂物间,但其实平常都是艾丽丝的诊疗室以及鲁道夫的专属禁闭室(可能从今往后就不再是鲁迪专属了)。
我把鱼递给凯特,她接过咸鱼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同情让我突然一阵不寒而栗。
这大半年来,我从没见过艾丽丝这么生气。
布囊照旧放在了小食堂的门口,比起离开时松松垮垮的布包,现在的它鼓了不少。
放下包后,我尊奉艾丽丝的要求,乖乖去了杂物间。
杂物间阴暗密闭,散发着木头的霉味。屋顶上有两处通风口,那是唯二透入光亮的地方。在这里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的令人窒息,也真难为鲁迪常到这来“作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丽丝的脚步声才从外头传来。
她提着一篮子瓶瓶罐罐以及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草药走了进来,甩上了门,点亮了屋里的蜡烛。
“衣服脱掉。”
“啊?”
艾丽丝没有理会我的疑惑,仓促利落地在靠墙的桌面上摆开篮子里的药剂。见她没有反应,我也只好照她说的把外衣脱了下来。
“全是淤青……”
她皱着眉头审视着我的身子,紧张兮兮的。
“已经好了不少……”
她用药杵捣碎了一些草药,和着一种暗黄色的药水,抹在了我身上的淤青上。
“嘶……”
虽然已经好了不少,但突然按上来还是会有些疼。
“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艾丽丝似乎故意用力了一点点,语气里带着愠怒。
“只是闹了些不愉快……”
“骗人!露易丝都和我说了,你肋骨都叫人踢断了,只是闹了些不愉快?”
“我……”
“还有!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和别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为了还人家钱嘛……”
“那你为什么不能和我说?你知道王领远郊有多危险吗!”
王领远郊……那日的情形又如闪电般划过了我的脑海。
“饭被别人糟蹋就糟蹋了,为什么要和别人斗气打架?”艾丽丝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光,“被别人欺负了告诉我啊,为什么不和我说?还要突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对不起。”
“露易丝给我来信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那我的写的那封信……”
艾丽丝吸了吸鼻子,“一起寄来了,写得很烂。”
我就知道。
“但好歹你还知道给我写信……”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一道浅浅的泪痕从她眼角滚落。
艾丽丝是……担心我吗?
“对不起。”
“下次绝对不可以再和别人打架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
“也对绝对不可以自作主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嗯。”
艾丽丝的指尖在我小臂上的淤青上轻轻点了点,又随即收了回去,“那我……先去做饭了,你……你自己好好休息吧。”
艾丽丝把桌上的药剂收拾到篮子里,走了出去。我也把衣服披上,跟着她走出了杂物间。
然而一出门,就看到那帮小鬼四散逃跑的背影。
很显然,他们之前一直猫在门后面偷听。
而逃跑的孩子里,鲁迪那颗棕色头发的脑袋最显眼了。
“鲁迪!”
我试图叫住他,但他只回过头,朝我比了个鬼脸。
“我给你带了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