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握住本子的女孩招呼道。
猫略略抬起脸,很吃力地低声回应寒喧。一只很大的老年黑猫。
(天气好得很嘛。)
“啊。”猫应道。
(一片云也没有。)
“……现在没有。”
(好天气持续不下去?)
“傍晚就可能变脸。有那样的感觉。”黑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然后眯缝起眼睛,重新端详女孩。
女孩微笑着看猫。
猫摸不着头脑,困惑少顷,随后转念说道:“噢,你么……会讲猫语的。”
(那是……。)
女孩不无羞赧地说,像表示敬意似的向猫展示自己手中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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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枧我也不是任何时候同任何猫咪大人都能讲。不过如果事事一帆风顺,总可以这么讲上几句。)
猫“唔”了一声,算是简洁地发表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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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可以么?多少有点儿走累了。)
黑猫慢慢欠身,长胡须一抖一抖地动了几次,打了个险些脱落下巴的大哈欠:“——可以可以。或者不如说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愿意坐哪里就坐哪里好了。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多谢。)女孩挨猫坐下。(唔,从早上六点多一直走到现在,就因为姐姐想去抓竹笋虫……!结果现在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哦——,那么,你……是叫小枧喽?”
(是的。猫咪大人,你呢?)
“姓名忘了。”黑猫说,“不是说全然不曾有过,只是活着活着那东西就用不上了,所以忘了。”
(那是!用不上的东西很快就会忘掉,就像橡皮擦那样。)女孩低下头。(听您这么说,猫咪大人不是被镇上哪户人家饲养的?)
“往日确实给人家养过,可现在不同。倒是时不时去近处几户人家讨食吃……养就不算被养的。”
小枧点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么,把您猫咪大人称为小黑好么?)
“小黑?”猫不无诧异地盯住对方的脸,“什么呀,那是?俺何苦……叫哪家子小黑?”
(不不,没什么特殊含义。忽然想到罢了。没有名字不容易记,因而适当取了一个。有了名字,必要时还是方便的!比如说吧,〖某月某日午后在某某空地遇见黑猫小黑并说了话〗——如此这般,写在日记里也会很方便。)
“唔。”黑猫说,“不大明白啊!猫没那个必要。气味啦形状啦,接受实有的东西即可。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么。”
(那是,这点小枧我也明明白白。可是小黑,人就不能那样。为了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日期和名字什么的。)
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太麻烦。”
(诚哉此言!必须记的事那么多,的确不便之至。就小枧我来说,也不太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了。不过且不说这个了,那么将您猫咪大人称为小黑不碍事么?但愿您不至于不快。)
“若问是否愉快,的确不怎么愉快……话虽那么说,也并非特别不快。所以么,也没什么太碍事的,叫小黑。如果想那么叫就叫好了。倒是有点儿觉得事不关己似的。”
(承您那么说,我也非常欣喜,非常感谢,小黑。)
“不过,你作为人类幼崽,居然能光靠意念就能和俺讲话。”小黑说。
(那是,大家都那么说。可是小枧我不怎么讲话。不知为何讲不出人说的语言,也许是因为脑袋不好使。虽然会写字,但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话来。)
“非俺自吹,俺虽然不会写什么字,”说着,猫舔了几下右手的肉球,“但脑袋不好不坏,不方便的也谈不上。”
(那是,猫咪大人们的社会完全是那样的。)小枧说。(可是在人类社会,若不会讲话,那就是脑袋不好使;若不会唱歌,那就是脑袋不好使。此乃金科玉律。特别是小枧我的父亲——现在还在非洲做研究——是很了不起的昆虫专家,只不过我已经记不得他的脸。另外有个姐姐,虽然看则脑袋不好但非常可靠。实际上就我一个人脑袋差劲儿。)
“可你不是能这样跟猫讲话吗?”
(倒也是。)小枧说。
“不是谁都能跟猫讲话的吧?”
(正是正是。)
“那怎么能说脑袋不好使呢?”
(那是,那不是。就是说,这里边的名堂,小枧我不大明白。但小枧我从小就一直听人家说我脑袋不好使、脑袋不好使。因此只能认为实际上脑袋不好使。平时必须要依靠笔记本,被人当做哑巴和残疾人。)
小黑不含感情地“唔”一声。
(可是……如果不会与人讲话,以后就没办法找到工作。)
“倒是个问题。那,你打算怎么办?”
(当作家。)
“作家?”
(就是很厉害的人。住在一座普通的公寓一个小房间里。一日三餐靠写字就能养活。)
“生活好像不那么坏……俺觉得。”
(那是。不坏不坏,如您所说。)小枧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又活得自由自在。不过,这可是瞒着妈妈的,请别告诉任何人。因为如果像这样有多出来的钱,零花钱说不定会被取消。虽说是作家,数额其实也没多少,但可以偶尔吃上一顿草莓。我喜欢草莓。)
“草莓听人说过哟!不过猫应该既认不出来也吃不了就是了。”
(那是!草莓尤其是好东西,同别的食物多少有所不同。这世上,吃的东西有的可以再舔一次,可据小枧我所知,草莓一口就没了。)
空地前的乡村公路上有辆摩托驶过。车手瞟了女孩一下,径自离去。两人坐在空地上沉默片刻,等摩托车开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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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找姐姐?”身为猫的小黑问。
(那是。寻找下落不明的姐姐。小枧我因为能和动物们讲几句,所以能够东跑西跑搜集信息,不过,完全不知道姐姐跑到山下田地的哪里去了。)
“那,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白宋。)
小枧从在笔记本上写下字样给猫看。小黑伸过脖子看笔记本,随后舔了舔爪子。
“那么说,你经常找她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这周第三次。)
小黑沉思一会儿说道:“俺以为你也知道来着——人类这东西,是习惯性很强的动物,大体上生活循规蹈矩,不喜欢大的变化,除非有特殊情况。所谓特殊情况,就是〇欲或事故什么的,基本不出这两种。”
(嗯。小枧我也大致那样认为。)
“若是〇欲,不久安稳下来就回来了。你,可懂得〇欲?”
(这。经验诚然没有,但大致情况还是能把握的。是小鸡基的勾当吧?)
“是的,是小鸡基那码事。”小黑以奇特的神情点了下头,“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难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在〇欲驱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远的地方,结果找不回来了。”
(这是以猫的视角来衡量吧。)
女孩皱起眉头微微抗议。
“俺有过几次那样的事,当然是年轻得多的时候。”小黑忽然想起似的眯细眼睛说,“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脑袋就嗡的一声,眼前一团漆黑,一下子六神无主。那可不是好玩的。〇欲这玩意儿实在伤透脑筋。问题是那时候脑袋里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后后的事压根儿考虑不来。那……就是所谓〇欲。所以,对了,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的姐姐?”
(白宋。和我长得很像。)
“喔噢。这女孩嘛,作为俺,也准备设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你最好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是么。那么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别的方向找找看。在小黑您正睡午觉的时候贸然打扰了,非常抱歉……。等会还可能来这里转转,届时如您发现姐姐,务请告知小枧我一声。这么说也许失礼——一定最大限度地答谢。)
“哪里,能和你交谈,真是有趣。过几天……请再来。只要天气好,这一时间我大多在这块空地。如果下雨,就在这石桥下面的洞洞里。”
(好的,多谢多谢。小枧我也为能同小黑您讲话感到十分高兴。虽然能同猫咪大人讲话,可也不是哪一个都能这么顺顺当当谈得来,也有我一搭话就如临大敌默默跑去哪里的猫咪大人。我倒只是寒喧一声……)
“那也难怪。就像人与人各所不一,猫也……多种多样嘛。”
(有理。小枧我其实也是那样想的。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猫。)
小黑伸腰舒背仰望天空。太阳将午后金色的光线倾泻在空地上,但那里也隐约荡漾雨的气息,小黑感觉得出。
“对了,你说你不会说人类的话,被当成脑袋不好——是这样说了吧?”
(是的,正是,是那么说来着。很小的时候出了点事故。)
“什么样的事故?”
(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据别人说,像是得了一种不明所以的热病,小枧我三个星期都没恢复知觉,那期间一直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好容易恢复了知觉,醒来时小枧我脑袋就报销了。母亲——现在不在这里——经常为这个流泪。就是说,小枧我脑袋的不好使致使母亲不能不流泪。父亲倒没流泪,不过到非洲去了。)
“可另一方面,你可以同猫讲话了。”
(是那样的。)
“唔。”
(而且身体健康,再没得过什么病。没有蛀牙,眼镜也不用戴。)
“依俺之见,你脑袋好像并不差。”
(是那样的么?)小枧歪头沉思。
“俺的意思是:你的问题点并不在于你脑袋的不好使。”小黑神情肃然地说。
(果真那样的么?)
“你的问题点么,俺以为……怕是你的影子有点儿浅淡。一开始看见你我就想来着,你掉在地上的影子只有常人一半左右的浓度。”
(那是。)
“俺嘛,听俺姥姥说她在过去也曾见过一次这样的人。”
小枧略微张嘴,注视小黑的脸:(您说以前也见过一次,那可是小枧我这样的人?)
“嗯。所以你讲话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吃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很早很早,不过算上去的话。应该是十年前。长相也好姓名也好场所也好时间也好什么都记不得了。如你刚才所说,猫没有那种意义上的记忆。”
(嗯。)
“而且,【那个人】的影子也像另一半弄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同样浅淡。”
(嗯嗯。)
“所以,较之找迷路的姐姐,你恐怕最好认真寻找一下自己的另一半影子。”
小枧合上笔记本。
(实话跟你说,这点小枧我也或多或少觉出来了,觉出好像影子浅淡。别人没觉察到,可我自己心里明白。)
“明白就好。”猫说。
(不过刚才也说了,幸好上了学校。脑袋好使也罢不好使也罢,至少会写字,影子完整也罢不完整也罢,人死了都要装进棺材埋掉。)
“怎么认为当然是你的自由。”小黑说罢,又揉了一阵子肉球,“不过么,影子的事最好还是多少考虑考虑。作为影子也可能觉得没面子。假如俺是影子……就不愿意只一半。”
(的确。)小枧说。(也许是那样的,或许是那样的。这事以前还从未考虑过,回去再慢慢考虑。)
“考虑就好。”
两个沉默良久。随后小枧静静立起,小心拍去裤子沾的草,把皱皱巴巴的本子重新扣合。
她扣了好几次,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哪怕从猫的角度看也十分高级。
(实在非常感谢。小黑大人您的意见十分宝贵。请多多保重身体。)
“你也保重。”
女孩离开后,小黑又在草丛中躺倒,闭起眼睛。到云来下雨还有些时间,黑猫便再不思考什么,沉入了短暂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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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晓的是——
漆黑汇聚的云层之外,巨大的身影一闪而过,从一个时空裂缝蠕动到另一个时空的裂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