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朋友。
之所以用了“没什么”，不是因为还有几个算不上朋友的熟人，而是因为直接用“没有”太过露骨，未免让人觉得难堪。
有些人生来就引人注目，长相或英俊或漂亮，脑筋灵活，多才多艺，无论在怎样的场合，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关注——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天之骄子，或者天之骄女。
可有些人，仿佛被上天夺走了颜色，走到哪里都是透明的。他们或许也曾渴望关注，但却从未得到过关注，久而久之，就连那种心情都没有了。
很不幸，我属于后者。
虽然遭遇了科学无法解释的意外，又受到班主任的羞辱，但欣怡却在课下主动向我搭话，老实讲，我还是挺高兴的。
或许做个女生也不错。
这些苦受的，值了。
……
整个上午，我时不时就会想起欣怡替我绑头发的经过；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在课堂上偷偷笑出了声。
但我并未因此受到什么惩罚——无论是听话的学生，还是捣蛋的学生，都有吸引老师注意力的方法，但我不行，只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小透明。
透明到用透明胶绑头发，一个冷笑话。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我把酝酿了许久的话又在心里重复一遍，背得还算流利，于是鼓起勇气，起身去找欣怡。
若不是因为变成了女生，这些话恐怕永远都没机会说出口吧。
“欣怡？”
“诶？”
我吸了口气，正要把话说出来，却见两个女生来到她身边，一左一右，撒娇似地同时拉扯她的胳膊。
“走啦走啦，去晚了可就没地方喽。”
“对对，有什么事儿回来再说嘛。”
两人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欣怡走出教室的。在门口，欣怡勉强扭过头，很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我们下午再聊吧……”
“好。”
我只能笑着点点头，但我猜她肯定没看见，也没听清。
她那么优秀，有自己的好朋友，中午一起吃吃饭再正常不过了。但我是第一次跟她搭话，又怎么好强拉着她陪我一起吃饭呢？
没关系，机会总会有的。
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一个人去了食堂，在人山人海的餐厅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默默用完午餐。
那里密不透风，我出了一身汗。
很奇怪，冷的。
……
回到教室，看见门口的红色垃圾桶满得几乎要冒出来，我才想起自己是值日生。
按照分工，我的工作是把垃圾送到位于操场一角的回收站，中午、傍晚各一次。虽然这个工作算不上轻松，但一个人还勉强能够应付，只是现在……
我看了看两只白皙又纤细的胳膊。
总之，先试试看吧。
挽起袖子，我用两只手分别牢牢抓住垃圾桶的两边，两腿稍稍分开，随后用力，尝试把桶提起来。
“嗯！”
不行。
我又试了一次。
“嗯——！”
还是不行。
大红桶纹丝不动，这是它第一次在同我的对抗中取得了胜利。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它的对手，只好向同学求助。
“哈？我又不是值日生，你们组里没人帮你倒垃圾吗？”
一个男生这样回答我。
“不好意思，我还要扫地、擦黑板呢，帮忙当然可以，不过我还是得先把自己的任务完成。”
一个同组的女生这样对我说。
“这个嘛……倒是没问题啦，可老师让我中午去她办公室一趟，我正要过去呢——等我回来可以吗？”
卫生委员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第四次，还没等我开口，那几个男生就抱着篮球，飞一般地从我身边经过，跑出了教室。
最后那个家伙还撞了我一下，害得我差点儿摔跟头。
“……”
自己干吧，一次不行就两次。不过多折腾几趟而已，又死不了人。
我想着，把桶里的大件垃圾先捡出来，扔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再提起剩下的半桶垃圾，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虽然大红桶的实力削弱了50%，但这项任务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依然不轻松。
从教室门口到楼梯口都是平地，勉强还能连抬带推地糊弄过去。到下台阶的时候，工作就没这么轻松了，无论是桶前人后，还是桶后人前，甚至人桶并排，我都做了尝试，没有一种方法行得通。
让桶自己滚下去？抱歉，这么离经叛道的做法，我没想过，也不敢想。
最后，我不得不用最笨的办法，把桶一阶一阶地往下挪，两层楼，足足用了10分钟。好在还是把这家伙弄出了教学楼。
看着脏兮兮的垃圾桶，我真想踹它一脚。
就因为它，我的两只胳膊又酸又疼，双手沾满了饭盒里洒出来的菜汤，油腻腻的，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儿。
身旁经过的女生都皱着眉头看我，反倒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像犯了罪一样。
再坚持一下吧。
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我尝试自我激励，两手再次用力，决定一鼓作气完成任务——可刚走了几步，就被一只从斜后方飞来的足球重重地砸在背上……
哐啷，垃圾桶落了地，我也因为重心不稳，上半身扑倒在桶上。
“哎呀，不好意思啊！”
我只听见这么一句匆忙的道歉，等扭过头，肇事者连人带球都已不见了踪影。我愣愣地找了半天，想看看操场上哪儿有踢球的学生，可惜，一个都没瞧见。
“同学，需要帮忙吗？”
咦？我赶紧抬起头，只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正站在我面前，露出阳光般的笑脸。
“啊，不用，我自己能行——”
“给，这有湿巾，好好擦擦手。”男生说着，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桶，径直往回收站走去。
不能不说，他的背影很帅。
假如放在从前，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这种男生，但在今天，我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儿感激。
嗯，是的，只有一点儿儿，不能再多了。
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不是因为嫉妒。
“你们班男生怎么想的，让你一个女孩子倒垃圾，还是这么大一桶？说实话，我搬着都有些吃力呢。”他笑着说道，油腻的塑料袋蹭上了校服袖子。
“哎呀，你的衣服……”
“没事，不然也得洗嘛——我们男生不像你们女生，每天打打闹闹的，很容易就弄一身脏，习以为常了。”
“……”
“对了，你是哪个班的？之前没注意过你啊。”
这是在搭讪吗？我起了警觉心，不过又转而自嘲起来——怕什么，你才当了十几个小时的女生。
想到这儿，我理直气壮地说：“三班。”
“啊，真巧，我有个朋友也在三班呢。”
老套，我在心中暗暗发笑。
如果换做我，一定会做得更巧妙些，比如——
“到了，麻烦你让一下，怕弄脏你的衣服。”
“啊，好。”
我赶紧后退两步，他抓着桶沿把桶举高，我在后面搭手帮忙，哗啦，半桶垃圾都搬了家，进了回收站。
“完结，撒花。”他拍拍手，笑着说道。
“谢谢你。”我点头致谢，递给他湿巾擦手，他没接。
“我帮你把桶送回去吧。”
“不不不，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呢？”
“不麻烦，要不看着个女孩子拎着这么大只垃圾桶，我可是会良心不安的。”
“……”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挺中听。
于是，他拎着空桶，我走在旁边，两个人边聊边到了教室门口。我不想让他进屋，因为不愿他看见剩下的垃圾——可他还是发现了，硬是帮忙又跑了一趟。
真是个不错的人。
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我突然记起他刚说过的话，于是问他：“我们班有你的朋友？”
“嗯，对呀。”
他又笑了，像天空一般纯净，看上去不像在撒谎。
我很好奇，忍不住又问：“是谁呢？可以告诉我吗？”
“呵呵，叫欣怡，你认识吧？她是我女朋友——不过可别对你们班同学讲呀，她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听到这句话，我呆立当场，心也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
跟他道别后，我急忙奔向卫生间，洗去手上的油渍，再尽可能把衣裙擦干净。
我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
自来水哗哗地响，可我耳边却不断回响着一句话——她是我女朋友。
欣怡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
欣怡那么优秀，要是没有男朋友才奇怪呢。
我试着安慰自己，优秀的欣怡找了个同样优秀的男朋友——可我还是高兴不起来，真的。
我已经洗了五分钟的手了，再洗几分钟，说不定就要上课了。没办法，我只好关掉水龙头往教室跑去。
没什么好说的。
我都变女生了，跟欣怡没戏了。
可事情总是巧得很，当我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欣怡和她的两位朋友，刚好也上了楼梯。
“欣怡。”
我强颜欢笑地跟她打招呼，可她只是冷着脸“哦”了一声，态度跟早上比判若两人。
出了什么事儿吗？
正疑惑间，欣怡的一位朋友给出了答案，她指着我的鼻子，愤愤骂道：“心机！绿茶！不要脸！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背地里却勾搭人家男朋友！我们都看见了，可真有你的！”
“对呀，倒垃圾倒垃圾，我看你才是垃圾！”
“……”
两人一唱一和，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欣怡也沉默不语，她的第一个朋友推了我的左肩，第二个朋友推了我的右肩，然后像中午一样，架着欣怡走进教室去了。
只留下我，傻愣愣地站在走廊里。
我想问问欣怡，你不记得我是个男生吗？我怎么可能跟你抢男朋友呢？
可这简直就是明知故问——她显然不记得了，因为她连我的名字都记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