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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是“我”家。
“我”死了,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
有一个疑点,就是“我”怎么判断自己死的。
可能有另一个“人格”的好处,就是不会被其中一个“人格”的主观判断所干扰。
比方说,看到一个正常的年轻人突然倒在在路上,一般人会更容易想到,可能是被绊倒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人想到,可能是猝死了,但那会是基于附近很平坦,没什么杂物,他实在没有被绊倒的理由。人的思维就是这样,所以“我”的记忆中会把“我”判断为死亡,这说明“我”肯定是有某些理由的,但是“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理由。
这就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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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确死了。
“我”的父亲,昨天在家长群里,公布了这个消息。
这个消息马上就在我们年级里传开,自然也就被我得知。
他公布消息的时间比“我”记忆中“我”的死亡时间晚了不少,但也可以理解,因为“我”的记忆中,他当时在出差,而且就算确认了“我”的死亡,还要先处理家里的事情,之后才有闲情去告知学校。
我家离“我”家只有3站公交车,这么想着,公交车已经到了。
我这也算是回家了。这么想到,但是心中丝毫没有回家的感受,使我感觉有点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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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门铃。
按门铃。
敲门。
“请问有人吗?”
“哦,不好意思,来了来了。”防盗门里传来钥匙抖动的声音和拖鞋踏地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我”的父亲,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请问…你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见到一个陌生人,他愣了一下,问。
“———的…朋友。”斟酌了一下,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同学”改为“朋友”。
“哦,那请进吧。”撂下这句话,他转身跑向厨房,我于是走进“我”的家中。
在门口就已经隐约闻到有烟味,走进客厅,果然,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烟灰和烟蒂。“我”的父亲思考问题时喜欢抽烟,但由于“我”闻不得烟味,他从不在家里抽烟。只不过,虽然知道他喜欢抽烟,没想到他喜欢的程度这么深,想到他为“我”竟付出了如此之多,我有一点心酸。
厨房里传来水烧开的声音,一会儿,他端着一杯菊花茶走来。
“坐吧。”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把手伸向烟灰缸。
“我来吧。”我抢过烟灰缸,走向厨房——垃圾桶在厨房。
虽然带有一点同情心,我的这个行为,更多的只是一种讨好,为了从他的嘴中了解到更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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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地选择自杀。
记忆中,“我”是重组家庭,“我”和父亲,后母和她的女儿。后母的女儿高考考得不好,选择出国留学,后母在那之后也经常出差,不怎么回家。“我”虽然会在周末帮忙做家务,也有时会和父亲说自己的校园生活,但真正的交心,已经很久没有了。
虽然“我”也许是因馋女人身子,最终喝下那瓶神奇的紫色药水而死,但在他眼中,是自己逼得太死,让“我”即使是暑假也上全托,使我无暇喘息,最终扛不住学业重压,只能选择自杀。
但我不想安慰他,因为他不过是我的一个陌生同学的父亲,而我是他的儿子所做蠢事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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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应该不知道垃圾桶在厨房。洗烟灰缸的时候,我突然想到。
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拿着烟灰缸走回客厅,我注意到,他只是又拿出一支烟,静静地抽了起来。
我把烟灰缸放回茶几上。
“坐吧。”他重复道。
我坐到他的身旁。
沉默。
沉默。
沉默。
他放下烟,转过头:“想不到———交了女朋友”,打破了这个凝重的气氛。
我点点头。既然是打探消息,自然是把我和“我”的关系扯得越近越好。
“有的时候……”他似乎想要倾诉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为何地咽了下去,改口道:“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
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我只好另开一个话题:“叔叔,请问———有留下什么吗?”
他吸了一口烟,然后,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什么都没有。”
“你去他房间里看看吧。”似乎看穿了我接下来想说什么,他抛下这句话,然后继续抽起了他的剩下半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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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有”。
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周日的午后,你比家人更早从午觉中醒来。突然,一个电话打来,是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突然回来,想和你约个地方叙叙旧。你微微一笑,带上钥匙和手机,约了出租车,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之后,你的母亲醒来,有点口渴,于是去厨房倒一杯凉白开。她路过你的房间,发现你房间的门打开了,里面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少了一个人,顶多再加上一部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但结果是,你被骗进了传销,再也没有回来。
打开“我”的房间门,里面除了有些暗——拉上了隔光床帘——和铺上了一层灰,和印象中的一样,有些杂乱:未叠的被子,旁边是仍插着的充电线;半满的垃圾桶,里面还隐隐能闻到一股腥臭味和酸臭味;辅导书堆在桌角,而桌子中间也的确是一本打开的《五三》;桌子旁边放着“我”的书包,网兜里还插着一瓶冰红茶——
一切都在告诉我,除了房间的主人,一切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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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地关上房门,退出房间。
走到客厅,他仍坐在沙发上抽烟,只有原本被倒空的烟灰缸里多了一根烟蒂,说明客厅里的时间正在流逝。
“叔叔?”
“嗯?”
“……请问———是怎么死的?”想不到什么委婉的说辞,最终还是用了“死”这个字眼。
恰好一支烟抽完,他用两指夹住烟蒂,伸到烟灰缸上方。
“跳楼。”
烟蒂落下,摔到烟灰缸玻璃制的坚硬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