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带有些许黏腻感的瘙痒将我从睡梦中拖了出来。似乎是察觉到了面前的庞然巨物还没有死亡,围聚在四周的老鼠和虫子慌不择路的四散而去,消失在了垃圾与泥土堆砌而成的墙壁中。
正午的阳光斜照入小巷子之中,过于强烈的光芒刺痛着我的双眼,被烈日炙烤的皮肤变得红肿而发烫。不得已,我蠕动着身子,爬进了墙壁与地面形成的阴影之中。
朦胧的迷雾开始从脑海中散去,剧烈的疼痛感仿佛木槌一般敲击着我的右脑。腐朽的气味萦绕在肺部,又从咽喉中翻涌而出,呕吐感让本就干瘪的腹腔变得更加萎缩,剥夺着我身体中的最后一丝力气。
只可惜刚才剧烈的动作让早餐们都跑掉了。
我挠了挠头发,黏糊糊的汁液半干不干的挂在发丝上,结成一块又一块的硬疙瘩,散发出阵阵铁锈的味道。
当然,这些血液并不是来自我,而是我身旁这位的。
我用脚踹了踹他的身体,空洞的双瞳涣散的注视着太阳的光芒,被咬的千疮百孔的脸伴随着我的节奏无力的摇摆着,连一丝一毫生的气息也察觉不到。
大概是饿死在梦里了吧,倒也算得上是舒服的死法了。
而他身边的老鼠依旧在肆无忌惮的大快朵颐,血块被他们锋利的啮齿不断咀嚼,仿佛它们也知道,这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然消逝,留下的只是用来果腹的肉块罢了。
既然这样,就不要怪我了。
我毫不犹豫的伸出双手。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危险,鼠群一溜烟溃散开来,但是死神早已已经近在咫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只来不及松口的老鼠便被牢牢抓在了我的手中。
可怜的小老鼠在我手中不断的挣扎,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像是在威胁,又像是在求饶。只可惜,你成为我果腹的早餐已经是大势所趋了。
“嘎哒,嘎哒”
骨骼摩擦的声音在我的掌心响起,它开始抽搐,开始痉挛,身子不断的蜷缩绷直,但是对于比它脑袋还要大的手掌来说,这些都只是无用功。
“既然你吃了我同类的肉,就不要在意我吃掉你了”沙哑的嗓音从喉咙管中蹿出,几乎没有变化的语调让人不由得怀疑是哪里的铁管中爬过了几只蟑螂。一点都不动听的声音让这场杀戮变得更加折磨了,但唯有这样,我才能从深埋的记忆中,找到一丁点存在的证明,让我不至于变成一只野兽。
慢慢地,手中的挣扎变得越发薄弱,我感受着它的颤抖,感受着它的绝望,感受着生命从手中流走的悸动,直到最后,它变成了一团略带温暖的肉球。
兴许是这样的事做多了,连杀死老鼠都变得轻车熟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又减少了一条,而我会代替它,继续活在这个狗屎一般的世界上。
有的时候真的有些羡慕这些老鼠。
毕竟它只需要被吃下去,填饱我的肚子就好,根本不用经历人与人之间那些不忍直视的陷害和算计。
我尽量不去在意那腥臭酸涩的口感,为数不多的唾液努力吞咽着尚且完整的肉块,但无论我再怎么加快进食的速度,残留在食道中的黏滑触感还是会叫我感到反胃。
将生生命的火种温存进我的肚子,还有一件最关键的事情都不能忘。
——反正你都帮过我一次了,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再帮帮我的。
将他的衣服掀开——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破布条和烂皮组成的碎布块罢了。穷苦人自然没有为难穷苦人的道理,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我便从他身上将本就松散的衣服扯了下来,轻车熟路的撕开布与布之间的粘合处,衣服的夹层暴露在我面前:一张已经磨损到看不出是什么内容的小画像,一片经过打磨后又被反复使用,已经变得破损不堪的铁片,还有……一个布袋子。
——中奖了。
摸着布袋子里圆润的触感,光滑的圆面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以及这令人陶醉的重量。
虽然没见过,但是我敢肯定,这里面装的是银币,是货真价实的银币。
虽然只有一枚,但毫无疑问,有了它我至少可以吃上半个月好东西了。
一股冲动从头顶直冲脚尖,已经不知饿了几天的肚子此时仿佛填满了面包与肉干,缺氧似的眩晕感顶撞着我的额头,让我甚至想要跳起来欢呼两声。
但是不行,要冷静下来。
我抑制住自己即将跳脱出口的欢呼声,拍了拍有些发懵的脸颊。
在贫民区出现银币代表着什么?
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正当交易的来的,要说可能性的话,无非就是偷到的,抢来的,或者骗的,卖的。所以每个长脑子的人拿到这种高价物的第一刻,就是转手将它换成肚子里的食物,吃下去的东西才是最安全的。跑到里主城稍微近一点的近郊,用高出数倍的价格在那些同样没什么良心的商家那里填饱自己的肚子,省的夜长梦多,毕竟在贫民区,人们的手上总会沾点不好的习惯。
可是这个人没有这样做。
反常的举动背后一定代表了危险的存在,就像是如果你在贫民区看到有人对你彬彬有礼的打招呼的话,只需要立马转身逃跑就好了,因为他不是被逼疯的傻子,就是马上要取走你性命的疯子。兴许只要慢上一步,你就会变成猪饲料了或者后巷餐厅的食材了。
我把钱袋子连带同搜到的物件,一股脑的塞进衣服的夹层中。要知道人为了钱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更何况这可是一枚银币。在贫民区这种不存在秘密的地方 ,想翻出一个人曾经花过一个银币的人可太容易了。
我站起身来,胃里的不适感已经减去了不少了,力气重新注入到皮包骨头的四肢中。机遇和危险从来都是一起出现的,而且我也不愿意放弃这枚来之不易的银币,既然这样——
我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确保即使我跑动起来,钱袋也不会从我身上掉下来。
——去后巷吧。
我把那张照片展平,放在了尸体身上,从狭小的巷口走了出来。
在这个狗屎一般的破贫民区,能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或者懂行的,虽然法律在这里几乎被淡化的跟这里恶臭的空气差不多了,但是如果用来和后巷相比,这里可算是天堂了。
你有可能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的手脚全部失去了踪影,而后在附近的摊位上再次看到它们正以一个金币一条的价格正在出售,还附赠十分优秀的拼接手术。当然,倘若你不愿意付钱,商家也不是不能把它们贱卖给其他人,兴许你还能在晚饭中再次和它们见面——以烤肉或是肉馅的形式。
更别提什么人身交易,黑商黑市,你想到的想不到的东西,那里都有。就算是偶尔出现的魔物也比不上那里糟糕的生态环境——人可比魔物可怕多了。
总之,那里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后巷一般,阴暗,湿冷,从来不会有光芒射入,只要不走进去,就永远不会知道里面存在什么,所以大家都称呼那里为后巷。但后巷似乎有自己的规矩,以某条界线为划分,除非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他们都不会进入大众的视野中,就这样安分守己的盘踞在自己的洞穴中,像一只潜伏起来的的怪物那样,静静吞食着无知的,踏足深渊的猎物。
兴许是运气不错的原因,我大概是这一片中少有的曾经去过几次后巷的人。虽然每次去后巷都让我恶心的想吐,但是一旦接受了那里的规则,这种危险在特殊的时候也会帮助我更好的活下去。
就像是有着共生关系的动物和寄生虫那样。
身后的影子从脚边的位置逐渐被拉长到等身的高度,哀嚎与呻吟的声音逐渐从耳畔消逝,腐烂破败的气息逐渐淡薄,取而代之的,是低语般的窃窃私语和隐隐约约的铁锈味与焦炭味。身后帝都的城墙变得低矮而渺小,空气变得愈发厚重,热浪的余温烘烤着大地,扭曲了身后的贫民区。投射到我身上的视线逐渐从打量转变成了审视,而后便成了无视。
在某个瞬间,光芒消失了。
我踏入了黑暗之中。
前进的步伐变得平稳而规律,并非是从容不迫,而是这里无形的氛围压抑着我想要逃离的脚步。
这里就是一滩沼泽,用它粘稠而沉重的淤泥,把我一点一点拖入池底。
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保持着目视前方的状态,绝不让视线瞥向经过的任何一个路口或是房屋,一味的向着目的地走去。
只要不去触碰红线,断头台的铡刀也就不会落下。
“……你来了”拿着一把斩骨刀的壮实中年人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仿佛并没有在和我交流一般。
而我也没有回应他的话,取而代之的,我绕进柜台的里侧,从怀中取出布袋,放在了一旁。
脏兮兮的头发被我拨散到前额,发丝遮挡了我的视野,让我可以尽量不去在意柜台后放放着的那一段段圆柱形的肉块。
老板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斩骨刀被高举到空中。借助重力的加速,反射着白光的刀刃劈开了又一段白色的肉排,骨头碎裂的声音重击着耳膜,让我感到一阵阵眩晕。
“这个不收。”老板只是瞧了一眼布袋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是面额太小了吗?
语言在喉咙中组织成短句,还未等问出口,刺骨的寒意便像冻冰的冷水一般从颅顶直冲脊髓。
不看,不问,不听,不言,就不会死。
微微抬起的下巴再度收了回去,我没有吭声,默默将钱袋子收回了衣服的夹层中。
我还在等待着老板的后续。
并不是期待着他可以有什么最后的仁慈,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关系罢了。
但是似乎等来了不该来的东西。
斩断筋骨的声音还没有停歇,刀刃凿入木板的声音越来越厚实,仿佛是正在敲响的丧钟一般。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仿佛是凭空突然出现的一样,当我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离开了。
“放在这里,从后门跑,兴许还能捡一条命。”老板如此说道。
心跳声在胸腔中不断回荡,本能在警示着自己即将迎来的末路。
脚步声应和着跳动的神经,粘稠血液开始飞速在身体中流淌,沸腾。
颤抖的手将放入一半的布袋重新取出,金属隔着布料与木质柜台撞击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将本就湿冷的衣服打的更湿了。
“三块新肉”
我不敢抬头,那湿热的鼻息仿佛近在咫尺,毫无阻拦的吹在我的脸上。
布满伤痕的手指将什么东西伸到了我的面前——是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金币。
“咔哒”
第一枚。
男人停下了剁肉的手,失去了嘈杂噪声的店面一下子寂静的吓人。
“咔哒”
第二枚。
此刻连呼吸都成为了多余的动作,我能感受到那股毒蛇盯上老鼠一般的视线正打量着我。
“咔哒”
第三枚。
铁制品相互摩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剑刃的寒光映照到了我的额前。
“咔哒”
第四枚。
空气凝固了下来,无论我怎样用力呼吸,缺氧的感觉却依然徘徊在我的头脑中。
瞳孔不自然的放大,死神的长镰正抚摸着我的脖颈。
这枚金币,是用来买我的命的。
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露馅的,这些人究竟是谁——这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唯一可以祈祷的,要么是老天开眼,继续让我凭着运气活下去——
要么是他的刀足够锋利,让我可以死的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