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廷」
我陷入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黑暗桎梏中,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但那些黑色的彼岸在顷刻之间便消逝殆尽,我苏醒于一个兰花盛开的浮华庭院里。
我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我童年时代的家,父亲很喜欢兰花,他也总是热衷于园艺事业,每到闲暇的周末午后,他便提携着一壶清水在庭院前的花园中信步。
我可以闻见空气中兰花的馥郁芬芳,那些湿润的牧草让我疲惫的身躯十分放松,我看见父亲从那昏暗的宅邸中走出来,花园外那个年幼的我在草垛上追赶着色彩斑驳的燕尾蝶。
我的母亲在我身后跟着,她的脸上挂着一副灿烂的笑颜,自那以后我便没有再看见她那般喜悦过
我把那囚困在手心中的蝶捧到母亲的面前,在她慈祥的目光中让那重获自由的生灵肆意纷飞。
随后我的眼前恍惚地出现了一条直达天堂的阶梯,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我踌躇地步入了台阶的尽头。
在那流光溢彩的隙间处,我透过门缝看见了曾经的蕾娅,她不同于现在这么弱气,但那稚嫩的面颊仍然让我有些动容,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呢?大概有一个生命从开始到覆灭那么长的时间吧?
那个过去的我坐在蕾娅的背后,把玩着她那及腰的紫色长发,把它编成一个略显稚气的双马尾,我感到有些羡慕,但又不由想到,自己羡慕自己什么的,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蠢的事。
“兰廷…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
蕾娅坐在风铃摇曳过的百合花簇中。
那个女孩笑而不语。
“我喜欢你把那一颗自己也舍不得吃掉的奶糖送给我时的样子……我喜欢糖…所以也就爱屋及乌……”
过去的那个女孩似乎从不尝试着避讳自己的感情。
可她明白自己想说的是什么,过去,以及现在,但她不会告诉蕾娅。
第二隙间敞开。
那一年父亲不辞而别,母亲也随了一位有钱的公爵,所幸她已经有了独自生存的能力,在搬出那座浮华的宅邸时,她已经攒足了积蓄。
她带着那箱沉甸甸的行李准备离开这个她度过童年的地方,想起蕾娅,她的心也变得沉甸甸的。
她从那座庭院前的门扉处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她突然有些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兰廷姐姐…我知道……你要走了…”那个小小的人影弱弱地说道。
“但是…律师先生…答应给我…一盒薄荷糖的…你等到明天…我拿给你再走……好不好…”
那个女孩显然想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的感情更多的是关切而非悲痛,但她血色的瞳孔中仍然满溢出一汪不易察觉的、清澈的泪。
她有些心痛,她挣扎着想去拭去蕾娅脸上的泪,她希望那不只是一个虚幻的往日幻象,她希望过去的自己能够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轻声对她说出:“姐姐不走了,我会一直陪着蕾娅的哦~”
但那个无形窥镜后的兰廷只是面无表情地对蕾娅说道:“我需要钱,眼下这座庭院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我必须把它卖掉去外面谋生……”
蕾娅顿悟地从她那破旧的黑色长袍中取出一个磨损了的,但十分干净的钱袋,她把那些硬币小心翼翼地倒在手上,一个子一个子地认真数着。
其实律师先生并没有答应给她买一盒薄荷糖,他只是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为自己添置衣物。那钱袋里的钱是她买过冬布料的钱。
“一、二、三、四、五……”她揣摩着细细数着。
“我…我有钱…我给姐姐…钱…求求你…兰廷姐姐……不要走……”她带着哭腔挽留道。
她接过那些零零散散的硬币后一看,只有寥寥无几的五美元二十美分。
她把那些生了锈的钱币朝着山谷中扔去,片刻过后,那里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寂静。
蕾娅恍惚地看着那些闪着光的银币从空中旋转着坠落下去,犹如一个凌越着华尔兹的曼妙舞者。
“不再是从前了,蕾娅,你该认清现实了。”
她没有再停下脚步,蕾娅怔怔地愣在那里。
第三隙间敞开。
她看见一个无助的女孩瘫倒在陌生的,冰冷雨夜中,那座宅邸的所有权被人擅自地改动,成了母亲另寻的那个丈夫名下的财物,如今她已经一无所有。
蕾娅撑着伞在浮动着迷蒙纱雾的雨夜中漫步着,自从兰廷走后,她就一直趁着夜晚独自出来走走,希望能在这座城市的某处再次看见姐姐的影子。
毕竟,是姐姐第一次给了她被人关心,重视的感觉。
她看见兰廷落寞地蹲伏在曾经的住所旁,无助地蜷缩着身体。
蕾娅急忙赶过去,把伞覆盖在了她的头上,因为身高的问题,她只好惦着脚,不顾那些狂乱的雨点拍打在她娇嫩的躯体上。
她走过去费劲地把兰廷搀扶到了一处避雨地边,等到她睁开狼狈不堪的双眼,蕾娅有些虚弱地笑着把那一丛花束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兰花……
她不由得把眼前的女孩紧紧拥入怀中,蕾娅也任由她将泪水淌在自己已经湿透了的长袍上。
“谢谢你……”
「谢谢你从那烂漫天真的兰花庭院中取下花卉,送给那个被冷漠残酷的成人世界囚禁着的我」
……
再没有第四隙间了,她的记忆到这里就终止了,此后的那些故去,她已经无法想起,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想起。
她看见那些记忆被无形的焰火渐渐熔尽,演变成了残酷的灰烬。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病症,患者会逐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失去他所有的记忆。
她的泪腺已经无法抑制,她明白不久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这一切。
“蕾娅…你说……人死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应该会慢慢忘记一些事吧…”
“忘记什么?”
“庭院…薄荷糖…雨伞…还有…花簇?”
“庭院…薄荷糖…雨伞…还有…”
“庭院…薄荷糖…雨伞…”
“庭院…薄荷糖…”
“庭院…”
“庭…”
“…”
她的眼眸如同星云一般闪烁着深紫的神秘色彩,那浊清泪如同误入藕花的彩蝶,翩跹纷飞,而又来去匆匆,她看着那种被称作伤逝的东西渐行渐远,如同与过去做了一个深切而冗长的道别。
她已经不会再悲伤了,那滴半分虚伪半分残情的泪从她的面庞无力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