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仙原的寒冷,如同刺骨的剑。这世上最厚的皮裘,都除不去那种冰冷;这世上最烈的酒,也烧不热仿佛冻结的五脏六腑。
就像凝固了一样,血液流不到四肢,人只能僵硬地坐着或者站着。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的双手捂起,然后放到嘴边轻轻呵一口气。
不管那双手的主人是老是少,是丑是美,公仪荣熙都愿意以身相许。可惜她梦想中的手,从未出现过。她坐在酒馆的正前方,冻僵的手正拔弄着倚在身上的六弦琴,咿咿呀呀的沧桑古调从她指尖传出。
“仙缘故意梦,阅不尽故路;三十二重天长生殿,不及界雨破源无海。万仙谷,菩提根,素手挽剑韶华尽;乱世行,仙盛昌,弹指飞灰千年没……”醇厚婉转的声音,和着六弦琴所奏出的喑哑乐曲,显得格外悠远悲伤。
歌曲吟唱的是千年前的仙路故,可惜认真在听的人并不多,就连公仪荣熙自己也弹唱得漫不经心。
一不小心,她弹错了几个音,不禁吐吐舌,偷眼看了下堂下坐的客人。还好没有人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这里是极北仙原南域山的小镇——落仙镇。
太司雨是这镇上唯一的一间酒馆,说是酒馆,其实也就是小茶铺的规格,几顶草棚,四面无遮,冷风灌入,叫人心颤。此刻这酒馆里坐满了客人,却个个都眼神亢奋地盯着酒馆外的离尘路。据说,这条路是上碧瑶仙宫的唯一一条路。他们等的,是碧瑶仙宫的接引天女。
碧瑶仙宫南域山一样,都拥有着第一的名号,前者是第一修仙宗门,后者是这极北仙原第一大山脉,足足越了大大小小六个国家。接引天女是碧瑶仙宫的特产,每逢五百年才诞生一件的“钥匙”。
传说之中,只有接引天女才能打开通往极北之地雾冰谷的路。雾冰谷是所有修仙者都渴望去到的圣地,那里有数不尽的法宝、秘藉、仙丹、灵草、灵兽……当然也有数不尽的杀戮与争斗,但鲜血与死亡挡不住求道者沸腾的激情,死亡的恐惧在尚未直接面对之时,他们心头永远只有荣耀的诱惑。而这些,对公仪荣熙而言只是个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因为公仪荣熙是个凡人。
太司雨里坐着的都是些低阶的散修或者是才刚迈入修仙界的凡人,因此他们只能选择坐在这里苦等。
等一个出路,一个机遇。这个出路和机遇,也许穷其一生,都难遇到。这里的人,身分低微,聚在此处不过为了看一眼接引天女,沾染一些仙气,顺便凑个小小的市集,交换一些低等的符箓、法宝等物。公仪荣熙也在这些人之中,但她不是为了天女,而是为了银子。太司雨的子车中离老板是个抠门又嗜酒的妖媚男人。
他常常为了招揽生意而牺牲色相,把自己涂脂抹粉扮作女人,坐在酒馆的柜台后搔首弄姿、撅臀扭腰地呼唤着往来的行人。比如现在。
“唉哟,这位爷,这南域山下风雪凛冽,不如进来喝杯烈烈的酒,烧烧您的胃,去去您的寒,听听小曲儿,再慢慢等天女吧。”
子车中离用甜腻的声音勾搭着路过的男人,一面朝嘴里灌了两口酒。对子车中离而言,若说有什么比赚钱更要紧的事,那就是酒。他赚来的钱,都花在了买酒上面。子车中离给了公仪荣熙一两银子的酬劳,让公仪荣熙在这里唱上三天。公仪荣熙正在攒钱,所以即使这价格并不公道,她还是答应了。她以为自己起码还能拿到些赏钱,谁知到这酒馆的人个个都是穷抠货,她的嗓子都快冒烟了,连个铜板也没见到过。
果然印证了一句话,修个仙,穷三代!公仪荣熙一边吟唱着,一边想着小兜里的银子,零零碎碎的大约已经有七、八两了吧,等过几天天气好点她再进山挖点草药换些钱,凑满十两银子,她就能离开这个小镇了。
西牛贺州的盛华、南临古疆的仙谷、东洲天河的通天水域……都是她想欣赏的风景,看浮生匆匆,享盛世风情,再找个如意郎君,这辈子便只活三十年,也够了,好过枯守着千年岁月求得天道,到头也不过换得无边寂寞。她在这苦寒之地看过许多修士从凡俗走进仙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尔虞我诈,转眼灰飞湮灭,为他人作嫁衣,也看过不少仙人一朝跌落云端,从此青山不再,沦为齑粉。都说凡人蝼蚁,修士之命也不过如此,今朝受人敬仰,却不知魂飞魄散,也不过须臾之间。不如求个平安富贵,安享喜乐年华。
公仪荣熙的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一段词唱错了两句也没有回过神来,堂下的客人们也毫不在意,因为没有人在听。被子车中离勾引进来的男人,罩着一件灰黑的旧斗蓬,头微微低着,看不清楚模样,整个人都显得风尘仆仆、行色匆匆。
他那一身行头没有半点法宝的光华,也毫无一丝修仙者的灵透之气,仿佛一个长年累月劳碌奔波的行脚商。这男人随手丢给风离雀一个银锭子,却是连头也没抬,径自找了空桌坐下。子车中离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整张脸都发了光,嗲着嗓音娇俏道:“哟,这位爷,奴家可谢谢您了啊。
您要喝点啥?吃点啥呀?小店有上好的醉里香和疾风狼肉,您要不都来点?”
上好……整个太司雨也就只有这两样吃食,不吃这个,难道坐这喝西北风?荣熙听到子车中离的声音,心里嗤笑着。
“不必了。”
低沉的声音从斗蓬下传出来,字正腔圆的昆仑音,让子车中离一愣。
连荣熙也不禁一怔,竖起耳朵来。昆仑音是所有修仙者必修的一门功课,是 极北仙原修仙界最正统的一门语言。
要知道,修士们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各地各区……别说国家了,一个地区就有一个方言,若是没有统一的语言,那么修士间的对话就会变成:“我要杀了你!”
“你们都说的我都搞不清白的了?”
鸡同鸭讲,那是行不通的。
但不管怎样,初入仙门的低阶修士,说起这标准的修仙语言来,总是掺杂了各种各样奇特的口音,似这般纯正不带方言腔的昆仑音,在这风雪凛冽的落仙小镇,是很难听到的。当然,除了荣熙。
她是个靠吟唱讨生活的人,语言是她的必修课之一。
荣熙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好孩子,因此这门语言她说得很好。
“给我一壶清茶即可。”那个男人摆摆手,不愿意多说的模样。
“是,就听您的。您稍等。”
子车中离掩嘴一笑,转身离开。那男人没再吭声,也没像其他人那样睁大眼睛看着棚外的天空,他低垂着头,脸上一片阴影,背脊却挺得如同南域山的雪峰。
挺奇怪的男人。青棱拔弄着琴弦,在心里下了结论。不过望仙镇上的怪人很多,不差这一个,如果他不奇怪了,那才叫奇怪。她不以为意,嘴里跑出的唱词却已上句不搭下句。
“您的茶来啦。”
”子车中离的身影如同风摆杨柳,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自如地穿梭到那男人身边。
“客倌慢用。有事就叫奴家。”
子车中离将粗陶茶壶和大陶碗搁在了桌上,又为他细细斟了碗茶,没让半滴茶水落在桌面上。
“多谢。
”那男人的声音低沉利落。青棱的眼角就瞄见他端着碗的手,修长的指头如同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与那陶碗的粗犷有着鲜明的对比。
她下意识就看了看自己抚弦的手,皮糙茧粗,关节通红,正是这冰天雪地里所特有的手。
再观那男人,他拿碗的姿势优雅从容,先是一吹,再缓缓一嗅,抿了一小口后,便轻轻放下了。
那只土碗在他手中,仿佛是一只精制绝俗的珍品,和他的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样,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与外表大相径庭的优雅与专注来。
“等一下。”
那男人用茶沾沾唇后,忽然叫住了正欲离去的子车中离。那声音仿佛充满了魔力,荣熙的心跟着一跳。
“这位大姐,你可知道去雨仙谷的路?”
他问道。大姐……荣熙脸上的笑差点没有炸开来,眼角余光里的风离雀已如她意料中的一样满脸酱牛肉色了。
“不知道。”
子车中离沉下一张雪白的脸,眼中的热情像是忽然冻结的沸水。
“我想找个人带我进雨仙谷。”
那男人仿佛没有看懂子车中离眼中的怒气,声调仍旧四平八稳得哪怕暴风雪也刮不散那股沉静的气息。
子车中离眼却又亮了。那男人抬了手。掌中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这满目萧瑟的茶馆内熠熠生辉,几乎亮瞎子车中离的狗眼。
“有有有!”
子车中离的悲愤瞬间化作一只撒欢的哈巴狗。他迫不及待伸手去取那锭小金子。一只手却忽然伸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风离雀之前,抢走了那锭金子。
“我带你去。”
俏生生的声音婉转轻脆,如山涧清泉欢快愉悦,带着叫人莫名羡慕的温暖笑意。
“你这死丫头!”
子车中离怒骂着,望着那个截糊的人。正是公仪荣熙。
即墨镜璞微微抬头,目光从沉重的帽檐下穿过,就看到一张鲜活明亮的脸庞。说话的这个少女,正笑吟吟的站在旁边,一手拎着古旧的琴,一手掂量着手里的金锭子,满眼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飞扬。
她并不美丽,胸前垂下两条乌黑的粗麻花辫子,辫尾上插了几朵细碎的姜黄色小野花,粗厚的棉衣让她整个人臃肿不堪,但她的身手却显得十分灵活。很多很多年以后,即墨镜璞忘记了公仪荣熙的模样,却都还能想起初见时的这个笑容。
她就像这寒冷冰冻的边陲小镇里漫山遍野随处可寻的雪竹菊,藏在石缝山岩之下,一簇簇,一丛丛,如同在冰雪里绽放的星星。在大雪覆盖的西北山上,仍旧恣意怒放,仿佛微渺的凡人,一口水,一碗米,他们便能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繁衍生息。这样普通平凡的边陲少女,怎及得上仙界那些不管寒暑都轻纱高髻、明艳照人的女修,除了蓬勃的生命力之外,在修仙界中,连蝼蚁也比不上。即墨镜璞迅速低下了头,他有些诧异自己的晃神。
荣熙掂着金子的重量,露满意的笑来。
幸好她手快一步从子车中离嘴里抢过了金子,否则落到他手里,再转到她手上,只会剩下三分之一。雨仙谷在南域山奇衡界里,顾名思议,是雪枭兽聚集的巢穴。
奇衡界是出了名的险峻难行,猛兽又多,而雨仙谷则在奇衡界深处,寻常人进去了,别说找到雨仙谷,能活着走出奇衡界就算是幸运事了,即便是修士,在幽深的奇衡界里,也未必找得到雪枭谷的所在。在这小小的望镇之上,除了荣熙之外,便再没有人进过奇衡界,找到过雨仙谷,子车中离最终也只是将她推荐给眼前这个男人。
那还不如她自荐,省了子车中离那高额的介绍费。
她有自己的打算。奇衡界虽然危险,但做好万全准备,又有这个修士在旁边,倒也并不十分艰难。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收益从来伴随着高风险。
荣熙如是想着,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担忧,反而显出一丝跃跃欲试的激动来。
“过河拆桥的兔崽子。”
子车中离见到口的金子飞了,满脸都是肉痛的表情,活像是从他身上剐了两斤肉下来,连带着看荣熙的眼神也充满了阴郁。
“嘿嘿。中离叔别生气,回头我酿两坛阂闻醉给你。”
荣熙望着子车中离便是讨好的一笑。
阂闻醉是她的拿手绝活,每每她搬出这个诱惑,总能将子车中离的愤怒浇灭。
果然她又成功了。子车中离想起那酒的醇香冰冽,仿佛能叫人全身都埋在冰雪之中,唯独心中暖意不歇,从喉咙一直热到骨髓,即便外界再冷,也伤不动他一分一毫。酒是难得的好酒,他只要一想,便不可遏止的要流出口水。
“哼。”子车中离赶忙吞了吞口水,没叫那馋虫流到面上,他拿腔拿调地冷哼一声,
“算你识相!”言罢,他便一拂衣袖,沉着脸走开。荣熙望着他的背景嘻嘻笑着。
子车中离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又忽然间传来:“别忘了回去看看你娘。”
想起家里早已卧床不起的母亲,荣熙的脸色便又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