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摇曳。
夜幕下的路易斯安那冷得瘆人,黄七横抱着双臂坐在一堆干草上直直的看着火堆,他好像连眼珠都被冻麻了,许久也不会眨一下。
他面容憔悴,胡子虬结在下巴上,头发里满是已经干得掉渣的泥浆。衣衫褴褛,浑身脏污,似乎下一秒他整个人就会腐烂掉,就像他怀里那把锈迹斑斑、连枪枕都快朽了的M1841。
这支以正在外面的夜色中缓缓流淌的大河命名的步枪参加过轰轰烈烈的西进运动、美国内战和美墨战争,见证了美利坚合众国独立至今的每一次蜕变。她还有很多别的称呼,比如她的缔造者“温莎”,或者她的原型“耶格”,又或者这个行将就木的家伙给她起的名字“新洋枪”,因为她和黄七以前见过的所有洋枪都不一样。
黄七见到这把枪是个意外。
和很多中国人一样的意外。他们被以各种不同的名目骗上蛇头或者商人的船,之后漂洋过海,要么去菲律宾,要么到马来亚或者荷属东印度,也有像黄七这样被二手转卖来美国的。这些留着辫子的穷苦人们比其他国家的工人要吃苦耐劳一百倍,深受各国商人喜爱。他们会在皮鞭和枪口下日复一日的劳作,直到累死在矿下或者铁路边。
这种类似于当年三角贸易的行为被称为“卖猪仔”,很形象,也很具侮辱性。
但黄七无所谓。
从二十岁那年流落他乡起,他就一直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区别无非是拿鞭子的人从大清的老爷换成了洋人老爷而已。在他看来,穷人的命贱,到哪都一样,只要有口饭吃,他不在乎自己是种地、挖矿、采香蕉还是修铁路,又或者来这里扛枪。
路易斯安那的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黄七并不知道,其实可能也根本没人知道。但当他杀了不给自己活路的洋人老爷、向东一路逃窜的时候,是AHA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那些人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为上帝效力,消灭魔鬼,对抗撒旦,那么那些人将付给他酬金。
他们把黄七带来了斯蒂尔沃特河口,给了他一支枪和几发铅弹,告诉他去上游的一座教堂把一本日记带回来,就能从他们手里换到30美元。
那可是比修路一个月还多的报酬。黄七知道这样的钱肯定不好拿,特别是还给他发枪,发枪就是要卖命。
黄七愿意卖命。这个价钱,也可以买好几个黄七的命了。活下来也许还能多干几票,过不了半年就能置块地,再几年就能买牛买马娶上老婆……没活下来,那就没活下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分不清是夜风还是尖叫的声音在河面上传得很远,似乎整个沼泽都可以听到。这间小木屋虽然已经用泥巴和杂草糊住了缝隙,但为了不闷死自己,黄七不得不在窗口留了个洞,洞口的光也许会吸引一些东西也说不定。
这支密西西比步枪的子弹早就打光了,不过他还是带着,相比起行动不便可能导致再也出不去,他更担心出去之后还得赔一份枪钱。
怀里的日记本厚厚的,不用摸就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这让黄七感到非常的安心。上面写的东西他看了,但他只能听懂一些英语,字词一个也不认识,根本看不懂,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写着字的旧本子出这么高的价钱。认字这事本来也不是穷人可以奢望的,所以不管是在大清还是到了美国,黄七都是个铁打的文盲。
等以后有钱了,就去学认字。
黄七这样想着,转动了一下几乎僵住了的眼球,像一台叮当乱响的破蒸汽机一样撑起身来。
夜幕下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蹒跚着一步步靠近他栖身的小屋,晦暗的月光照亮了那张只剩一半的脸。
少顷。
黄七将不再动弹的尸体放在门口,重新关上门,手里的马刀沾了黑色的粘液。
这些东西因为已经死去多时的缘故,根本流不出鲜血,全部都是这样半凝固的、散发恶臭的黑血。
说句实话,像门口那样跟人长得差不多的东西,如果不扎堆,并无实际威胁。它们行动迟缓至极,黄七小时候跟着爹上山打猎,就是只山魈也比它们危险得多。
但沼泽里并不只有这样的猎物,黄七也见过一身肥膘、比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大的人形躯壳,它没有头,从裂开的脖子口看去,里面住满了跟人手臂一样粗大的虫子,看起来像是放大版的蚂蝗,纠结在一起,偶尔随着躯壳蠕动。它走起路来地面都沉沉作响,周围的“领地”范围内爬满了那种蚂蝗。
黄七连看都没多看一眼转身就绕走了,这种东西他虽然同样是第一次见,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跟那些普通人形的家伙大不相同,绝不是一枪两枪能放倒的,就像野猴子和黑瞎子的区别,没有哪个猎户会只带一把枪就去惹黑瞎子。
美利坚国的人金发碧眼,没想到这边的野兽畜牲也都如此新奇。
除了这无头巨人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奇怪的东西,作为一个十六岁以前一直在山里讨生活的老猎户,黄七经验老道,他很少出手,大多数时候都在隐蔽和观察,顺便向地图上的教堂移动。
他其实根本看不懂地图,完全是依靠那些牧师的描述,再通过猎人的经验观察找到的路。几天的行程下来,黄七已经得到了不少这片沼泽的信息,但不管是身上住着蚂蝗的还是住着飞虫的东西,威胁都仍然不算最大。
最大的威胁是人。
黄七手里这把马刀,就是从一个洋人身上取下来的,只可惜那个人的左轮手枪在他倒下的时候掉进了沼泽。黄七不太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的敌意这么大,以至于上来就开枪。但无论怎样,这个满怀敌意的家伙都已经消耗了他剩下不多的子弹,接下来的行程可能会有些艰难。
倒不是说怕遇见拦路的奇怪的美国动物,主要是担心再遇见人,要是他们也朝自己开枪,没有了子弹的黄七实在没把握走得出去。
外面的天依旧漆黑,黄七感觉被水和汗液弄得冰凉的身体重新有了温度后,就盖掉了篝火,在火堆的余温中缓缓合上眼。
随着辽阔沼泽里唯一的光明静静熄灭,周围的风声和尖叫也小了下去。
睡觉当然是不行的,夜晚太危险,黄七像以前在山里守窝的时候一样闭目养神,并不真正让自己睡过去,静静关注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好在一夜安宁。
在确认朝阳已经完全爬上来后,黄七将门推开一个小缝,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这才拎着枪迅速朝左手边的一片林子靠过去。
一切顺利的话,在今天日头最高的时候,他就能抵达最近的一处撤离点了。AHA的人在沼泽的外围设立了几个固定的撤离点,这些地方一般停放着马车或者汽船供人使用,不过车夫或者船工那是不会有的,被派进来的人得自己驾车或者开船撤离,一路撤到封锁区外,见到AHA的人,就算交差。
万一运气不好,船被人拆了或者马车被人破坏了,可能就得自己想办法离开了,这是常有的事,AHA自己都得隔三差五派新的车船进沼泽来。
黄七不知道那么多,既然牧师们告诉他有专门的撤离点,那他靠过去也就是了,他没想过撤离点本身会有什么意外,在他看来AHA也是个官家,官家的地面上不会有人闹事的。
林子里很安静,白天遇到的畜牲也少很多,黄七顺着自己辨明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走,偶尔停下听听周围的声音。
他不担心那些特殊的野兽,它们发出的声音往往非常明显非常嘈杂,特别是那个浑身住满了飞虫的东西,隔着一里地都能知道它的方向。
但人不会。如果不多加小心,脑袋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就会突然被枪子留下一个血洞,从此烂在地里变成沼泽的养分。人可不会跟这帮畜牲一样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路上,他们会隐藏自己的脚步,遮掩自己的身体,或者干脆一直蹲在某个地方埋伏,如果不被发现,可能永远都不会发出一丁点声响……
砰!
砰砰砰!
轰隆!!!
黄七迅速埋低了身子,抽出马刀靠在一片长满了高大柏树的泥坡背后,竖起耳朵。
枪声太近了。
黄七有心想要绕过去,但枪声毕竟是从前方传来,只要他还要去最近的这个撤离点,无论再绕多远,最终都还是得从枪声传来的那个地方周围通过,恐怕绕不过去。
他大概知道这是有人打起来了,就像昨天他遇到的那个人一样。
黄七倒也不是第一天到美国来,他也知道在星条旗的地界上到处都是枪,而且这帮拿枪的家伙脾气还都不怎么好,动不动就是乒呤乓啷的在野地里或者镇子里干起来,黄七修铁路的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就是这样,隔三差五就会死人,官家根本就不管。
听说往东走会好一点,那边王法还是比较严的,但是黄七在的加州和很多其他地方都属于是西边,都是美利坚新拿下的地盘,官家管不过来。
西部的普通人尚且如此,那些土匪就更厉害了,到哪就把哪里抢得干干净净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现在前面再次响枪,黄七已经基本确定了,这沼泽里头可能也有土匪,昨天遇到的多半就是。因为一般的美国人虽然脾气都不太好,动不动就拔枪,但不去招惹的话他们不会没事找事,只有土匪才会什么原因都没有直接就要杀人抢东西。
确定了枪声的具体距离以后,黄七开始一边观察身周,一边慢慢的向前摸过去。开火的位置大概离这里两三百步,几乎已经在脸上了,躲起来也好杀出去也罢,如果不做些准备,恐怕是进退两难。
“妈的,你们这帮混蛋!”
纵横西部、威名传遍圣弗朗西斯科山脚下的旗杆镇的周围好几个村子的赏金猎人汤姆是第一次来路易斯安那。尽管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对河口的瘟疫有所耳闻,但是这位向来对神话和预言之类故事嗤之以鼻的西部豪杰从来就不相信。相反,他的某些言论如果让任何一位即便不那么虔诚的基督徒听见了,都免不了发生一场决斗。
要不是因为儿时曾经听母亲讲过一些童话,还有她给自己唱过的一些儿歌摇篮曲什么的,居然和路易斯安那的事情有点相似,大英雄汤姆才不会专程跑到这里来求证什么,更不会被那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吓破了胆狼狈逃窜。
也不会遭遇莫名其妙的袭击了。
“我可不记得我认识你们,更没得罪过你们!你们这帮该死的强盗!你们会为袭击好汉汤姆后悔的!”
一方豪杰汤姆逃起跑来也是毫不含糊,他那双牛皮靴子像是施过什么魔法一样跨出一步又一步顺滑的S型曲线,从半坡上一路奔向林地,子弹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但始终没有命中他。
他身后不远正跟着三个人,每个都手持步枪,一边向他开火一边紧追不舍。好在英勇的汤姆手里也握着一柄柯尔特,在逃跑中会以有些滑稽的姿势向后放两枪,没有掩体的追杀者们这才没把距离拉得太近。
但当倒霉的汤姆靠近柏树林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着急了,加快速度跟了上来。林子里环境复杂,步枪的射界会受到巨大的限制,很可能被汤姆溜掉,必须快点打死他。
汤姆跑进林地之前就打空了转轮,没了还手之力的他拼着挨枪子进行了一段直线冲刺,一头扎进了树林。背后那三个人高马大的匪徒也跟了进来,其中一个抬枪就打,这次汤姆没了那么好的运气,他应声而倒,扑在了面前一片虬结的树根上。
“见鬼!”汤姆感觉自己背后像是被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了一下,一瞬间连在地上打个滚都做不到了。身后那几个可恶的恶徒则趁机拨开树枝快步撵了上来,不怀好意的笑声越靠越近。
“真没想到我……”就在汤姆挣扎着扭过头,想要报出自己的绰号,感叹某某西部传奇竟要陨落在怪物出没的沼泽里时,他从不信仰的上帝却好像突然显灵了。
仁慈的天父为了拯救这位没有信仰的迷途羔羊,派来了一位矫健如闪电的使者。使者从被茂密的叶片和错综的树干遮盖的一片阴影里跃出,一柄饱经风霜的马刀在空中挥出致命的弧线,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狠狠抡在走在最后的匪徒头上,红白相间的液体喷涌而出,汤姆分明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半个天灵盖飞了出去。
“我……”汤姆被震惊得连临终报号的台词都给忘了,追杀者们也一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黄七砍出第一刀后并没有任何的停滞,马刀顺着刚刚下劈的力道流畅的继续向下,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转了一圈,然后再从下往上高高扬起,把第二个刀下鬼刚刚转过来的脸分成了左右两瓣。
树林茂密,空间狭窄,最后一位匪徒、也是唯一一个有时间反应的匪徒,被自己的同伴挡住了身位,举起枪时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有些矮小的黄七,修长的马刀穿过同伴的身体扎到了他心里,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呼,然后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鲜血淋漓的刀刃来到汤姆的面前时,汤姆已经彻底不敢抬头了。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没被抢走什么东西吧?”黄七把汤姆看做是同被土匪劫道的受害者,走过去用他并不流利的英语问了一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