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是喜爱奢华的种族。
龙神的大殿也因此金碧辉煌。受龙族的体型与种族性格等的影响，和后世的人类建筑相比，这座宫殿的装潢显得粗犷。不过凡事都有一体两面，这种粗犷反而让这座宫殿拥有了人类建筑很难媲美的宏伟气势，普通的人类，只要站在这宫殿脚下就会被吓到腿软。
不过，就算龙族的建筑没有人类那么多讲究，一般也不会在统治者的宫殿后面放一个镇妖塔吧？
更何况，这镇妖塔还是座九层高塔，异常显眼。
夜幕降临，一个人影从龙神的宫殿里溜了出来，径直向那镇妖塔走去。
能在这大殿中自由活动的必然是贵族龙种，只是相比龙身，人形很显然更隐蔽一些。
——第一次前往镇妖塔探望狴犴叔叔后，其他除囚牛之外的七个叔叔都显得很不高兴，睚眦还警告他不要再与狴犴联系了。为了不让他们知道，他才出此下策，之后每次探望狴犴都是这么偷偷摸摸的。
黑色的斗篷底下是一个青年的脸。他正是明天龙族加冕礼的主人公，年轻的新一任黑龙族族长，金眼黑龙王帝天。
镇妖塔抑制着狴犴叔叔的魂力，这样的抑制对龙来说非常难受。因此帝天偷偷带了点药物——它们能让狴犴好受一点。
小心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帝天来到镇妖塔下面，吓唬完守卫之后让他把自己放了进去。
“······狴犴叔叔？”
帝天进入镇妖塔，小声叫道。
他知道狴犴听得见。
空气凝固了几十秒，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帝天，你明天就要成为龙王了吧，来找我这囚徒作甚？小心毁了你的前程！”
听完这话，帝天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今天帝天来看狴犴之前犹豫了许久，就是因为害怕碰见现在这个场景。
他尚未孵化时就失去了双亲，从小被龙神收养。虽未见过父母，但帝天身为龙王后裔，一直想继承他们的衣钵，能独当一面，成为真正的龙王。陪伴他长大的叔叔们中，剩下的八个都很支持他，唯有狴犴叔叔极力反对，不停劝说帝天放弃。
帝天和叔叔们关系很好，他能感受到狴犴叔叔这样劝是为他着想，但他始终不能明白狴犴这么说的理由。
在上一次探望时，因为狴犴劝说得太恳切，他就向狴犴谎称考验太难，已经放弃目标了。
这件事是帝天理亏——谁叫他向狴犴说谎了呢？但同时他心里又不服气，他不能明白狴犴叔叔为什么这么不想让他成为龙王。
“······您是觉得我不够格吗？
"从小到大，您从来没在这件事上激励过我。您是因为我是龙王后裔而非真正的龙神分身而觉得我不配当龙王吗？"
狴犴没想到帝天会这么说，他愣了愣，沉默许久后叹息道：
“唉······你不懂······”
刚才那个答案的问题当然是否定的，帝天心中已经有数了。那不过是他表达自己不满的气话而已。
但狴犴当真了，他的这一叹才真正让帝天伤心。
——是的，他不懂。不仅是不懂狴犴为什么阻止他，更从来没懂过狴犴在想什么。
从他有记忆起，狴犴叔叔与其父龙神的关系就不好。那时帝天还小，就算听到了也听不懂狴犴在与龙神吵什么。他只知道，狴犴隔三岔五就会怒气冲冲地来找龙神，愤怒地说一大堆话；龙神则往往是沉默，而这种根本没构成过交流的“争吵”似乎总是以狴犴的失败告终。
等到帝天开始掌握成为龙王必备的知识技能时，狴犴就已经被关在这镇妖塔之内了。
“您说的对，我不懂——就像我不懂为什么您从来没有向龙神大人服过软。明明龙神大人说过只要您答应从此正确地运用权力就放您出去的！”
再怎么说狴犴也是龙神的儿子，也是龙族执掌律法和仲裁的重臣，龙神不会因为区区顶撞就把他关在这镇妖塔之中。如今的局面，只怪狴犴并不安分守己——他竟暗中迷惑一部分信任他的龙，把他们聚在一起谋划造反。
这样重的罪行，让当时跪在龙神面前的帝天都想到满面通红了也想不出一句有说服力的为狴犴开脱的话。但龙神却那么轻易地原谅了狴犴，还下令只要狴犴服软就将他放出牢狱。帝天听到这个命令后喜出望外，打心底觉得龙神大人真是太仁慈了。
——这下，狴犴也听出帝天的话中带着情绪了。他又长叹一声，这声叹息显得比刚才那次更悲凉。没有回应帝天，狴犴自言自语道：
“······罢了，事已至此，我再怎么劝都没用。”
帝天听完，刚张张嘴打算说什么，狴犴却抢先开口了。
“帝天，你既已经当了龙王，就让叔叔叮嘱你几句吧。”
静听狴犴说完，帝天身体微微一震。狴犴刚才说话的语气，与小时候帝天和他闲聊时的一模一样，他已经很久没听见狴犴这么对他说话了。
况且，对于帝天成为龙王的目标，狴犴从来都是打击加阻拦的。从狴犴叔叔这里得到建议，这是第一次。
“······您请说。”
“帝天，成为龙王后，你不要总是呆在宫殿里处理事务，你要多出去走走——尽量隐蔽不让人认出你来——多巡视你的领地。哪怕平时训练龙神亲卫的事务繁忙，你也要抽出时间来做这件事。”
“多去巡视自己的领地”，龙神和其他叔叔们都没提过这个建议，他们最多说的是怎样履行好龙神亲卫队队长的职责。但帝天觉得狴犴叔叔说得在理，听得格外认真。
“我明白了，狴犴叔叔，帝天铭记于心！”
“孩子，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让别人替你思考，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辨明是非！”
——你终究不是龙神的分身，而是有别于其他龙王的，独立的个体。
——既然如此，那就还有希望，你有能力改变什么的！
这两句话，狴犴思来想去，直到帝天向他交代完带来的药，向他告别离开镇妖塔，他都没能说出口。
······算了，这种话说出口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如果帝天能照我刚才说的好好做了，说不定就能明白了吧。
······
············
申时行在工作台前等待着魂环合成的最后一个电脑补完的工序。而帝天就站在她的右后方，皱着眉紧盯着真空装置之中的那个红色光环。
事情的起因是申时行在帝天的要求下为他分别演示了翡翠天鹅和地狱魔龙十万年魂环的合成——当地狱魔龙的十万年魂环合成成功的时候，申时行开心地低声吼了句“耶”，然后兴奋地道：
“我就知道！看来我之前给自己留的那点余地纯属多余，毕竟真龙也是魂兽，魂环和普通魂兽的没什么不同嘛。”
话音刚落，帝天就从后面走到申时行旁边，一手支着工作台的外沿，俯下身体对申时行说：
“把本座的样本调出来，做一个十万年魂环。”
啊这······
糟了，
说错话了！
申时行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合成成功之后就得意忘形。不过，她也在心中嘀咕“真龙魂环也没什么不一样啊，紫姬的样本能成功，金眼黑龙的样本肯定也能”。
于是她调出一个十万年的空环，仔细铭刻。让她意外的是，这金眼黑龙魂环的铭刻过程竟然比刚才地狱魔龙的要复杂得多，无论是变化还是细节都不是一个档次。
怎么会差这么多啊！
申时行总算是把最艰难的部分刻完了，接下来便交给了计算机补全。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那一幕。
不过，虽然花了点时间，但这也只能说明金眼黑龙的铭刻难度大而已，都到计算机补全这个步骤了，就基本上没有失败的可能——
正当申时行这么想的时候，显示器上突然出现了一行红色的字。
“合成失败，现在将空环移入修补装置。”
“啊？不是，为什么？！”
申时行扑到了显示器上，不敢置信地翻看着刚才电脑在合成过程中总结的报告。
“这是······‘空环体量不足’，‘程序运行失败’，‘无法复制’······怎么会？！”
申时行精神之海中翻看梦境记录打发时间的伊莱克斯微笑道：
“1%，对吧？”
“呜呜呜老师您别取笑我了······我完全没想到居然会失败啊！”
在申时行看不到的地方，帝天好像有点得意地向上翘了一下嘴角。
“啊啊啊让我看看数据······不是吧，这图居然分了三层？！之前两层的不都很少的吗？然后······啊我刻的图第二第三层串到一起去了！”
完蛋，彻底完蛋！
“抱歉还请您等一下兽神大人，我先把这个十万年空环修完，之后再陪您改书······”
“嗯？你不用研究研究那个什么三层构造吗。”
听完这话，申时行无奈地苦笑道：
“若是想把这三层构造研究明白，那估计得至少花我一个月，只能在之后白天的工作时间慢慢来了——这血脉的差异也太夸张了吧！”
帝天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
会说就多说点！
十万年空环的修复比千年魂环要复杂得多，为了不浪费时间，申时行就叫德尔塔把今天要校阅的书拿了过来，让帝天先看着。
昨天晚上帝天和申时行大概把叙事诗集中缺的部分都补完了（本来也比较好补），所以他们今天要校阅的是另一本书：《龙王朝历史通考》。
“龙族身为兽族霸主，领地广袤，事务繁多。龙神由是将自己的一部分神权分割开来，创造了九龙王。
“九龙王分管不同的创造工作，例如山龙王带领眷属山龙一族将自己的身躯融入山河，改善动植物生存的地理环境；冰龙王滋润万物，掌握水资源；神圣龙王掌握生命创造，负责龙族繁衍等等。等到龙族形成了特定的社会结构后，龙王们环绕着龙神的中央辖区分成了八个封地（山龙的身体融入了河山之中），除黑龙一族掌握护卫龙神和监察的职能，需要不时有成员离开领地外，其他龙王带着眷属定居在封地之中，绝不会轻易离开。
“八个小封国镇守边疆，各自有不同的管理模式，这些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提到。现在要说的是龙神直辖的面积最大的中央辖区。中央辖区的政治权力都集中在龙神手中，龙神根据九个儿子不同的性格，赋予了他们不同的职能，如囚牛掌礼乐，睚眦掌刑狱，狴犴掌律法等。”
读到龙九子的不同职能时，帝天的记忆被勾了起来，他想起了曾经最后一次见狴犴叔叔的对话。
他照狴犴说得那样做了，朦朦胧胧之间，好像越来越能理解狴犴。但龙王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忙，他竟是直到龙族遭遇灭顶之灾都没能再去见狴犴叔叔一次。
也许是史料的欠缺，也许是龙神根本没允许史官记载：狴犴被剥夺职能，关进镇妖塔的事情，帝天翻遍了这本书也没能找到。
简单的记述旁边，还有申时行的母亲申瑾瑜的手写笔记。
“九龙王运用神权创世之后，龙族渐渐形成了奴隶制社会。在龙族的社会生活中，血统是最重要的因素，因此龙族在龙神至上的君主制基础上，还存在着少数龙种垄断权力的贵族政治。”
——没有高贵血统的龙过着怎样的生活，帝天在经过几次微服私访后体会很深。（倒没有想过改变这些龙的地位）他从那时起就想改良龙族一部分严苛的律法，至少让他封地里的居民都能安居乐业，平静地度过一生——这个工作一开始也进展得很顺利。
只可惜，命运并没有给帝天足够的时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龙神的控制欲越来越强，边疆八个封地的自主权也越来越少。到后来人类反叛，其他种族四处起火，演变到最后的神龙大战，情况更是不用多说地急转直下。
现在经过几十万年的沉淀，帝天觉得自己有点能懂狴犴叔叔了。
“如果当初早懂一点，自己是否就能改变些什么？”帝天心有不甘，可又无可奈何。这个问题，就像龙族几近灭亡的现在，他才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一些事一样毫无意义。
《龙王朝历史通考》的首章是个总述，到最后难免提到龙族的结局，纸面上于是就出现了那个让帝天恨之入骨的名字——
“朱龙”
在人类历史的记载中，领导人类掀起反旗的就是他。
后来的神龙大战，虽然支持人类的神明都有加入，可表现最活跃的却是朱龙。他在神龙大战前获得了神位，在战时创造了“亮眼”的“战绩”——九龙王中，死于他刀下的就有五个；杀死了三位龙子；在最后的大战中，更是让龙神亲卫队近乎全灭。
——但毫无疑问，对于人类，他是个英雄。
由于这是《龙王朝历史通考》，所以作者对朱龙只是一笔带过，没有细讲。帝天快速浏览一遍后把那页翻了过去，接着看后面的内容。
······
············
“整本书的内容还未审完，但目前来讲，这些历史记述基本没有与我的记忆出现偏差。”
在图书馆内，申时行一边录音，一边用笔记本电脑速记，认真地听帝天讲话。
出于一点私心，帝天没有把狴犴后来被剥夺职权的事说出来。他情愿让狴犴叔叔在后世留住一点体面。
帝天利用刚才的时间看完了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申时行：好快！），因此他们接下来的时间讨论的也是这前三分之一的内容。
今天和昨天的工作内容意外的相似，与其说是修改不如说是补充——毕竟申瑾瑜的成果也不会出太多错。关于龙族历史，帝天又有意无意地跟申时行说了很多小细节。申时行听得非常投入，每多听一点都觉得自己赚大了。
说着说着时间就又到了快五点，今天的工作先告一段落。
“感谢您的帮助，兽神大人，今天就到这里吧？”
都到快天亮的时间了，核心区的魂兽强者们要开始新一天的活动，帝天确实该走了。
“申时行，”
“嗯，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临走之前，帝天心中突然萌生出一股冲动。他想知道，作为一个对龙族文化很熟悉的人类，申时行到底会有什么看法。
“‘朱龙’，你认得吧？”
“！······啊，认得······”
“依你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会崇拜他？会尊敬他？——还是会讨厌他？唾弃他？
都不是，
听完问题的那一刹那，申时行的眼中竟出现了“怜悯”。
“······也许这话会让您感到不敢置信，但在人类的历史记载中，朱龙也是个争议性很强的人物。”
“哦？”
这出乎帝天的预料了。
“当然，所有史料都肯定了他振兴人类的功绩。——他在击败龙族后放弃了神位，‘朱龙没有升上神界而留在人间’也是后来的史学家怀疑神界是否存在的依据之一——朱龙留下，成为人类的王，他之后又带领人类抗击了其他种族，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地位。
“但在那之后，和平年代的他成为了暴君——他建立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军事独裁统治，用严苛的战时政策束缚人民。他滥用严刑酷法，好大喜功。将居民划分为上等人和下等人——占多数的下等人受到了残酷的压迫，最后只能起兵造反。朱龙曾经的大帝国被分裂开来，渐渐形成了今天人类国家的格局。
“······我小时候一直不喜欢朱龙，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怕，就算在四处征战的时期，他对待其他种族的残忍也是出了名了的。但现在我奇怪地有点可怜他。
“我隐隐约约觉得，朱龙的这一生都是被支配的，他能在当时的条件下成为人类的英雄，是因为人类需要他的残忍决绝；当人类不需要残忍的时候，他就立刻成为了万人唾弃的对象——但朱龙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您知道朱龙的结局吗，兽神大人？
“他被自己曾经的部将交给了反叛军的领袖，然后被当众斩首了。
“那时的人类都叫他：'灾星红龙’。”
“······”
听到朱龙的结局，实话实说，帝天感觉到了一种多年的压抑终于解放了一点的畅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连帝天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想法。
“他将居民划分为上等人和下等人——占多数的下等人受到了残酷的压迫”；
············
“原斗罗大陆三帝国的贵族或大宗门都在不同的领域对整个国家形成了垄断”；
············
······
——他突然觉得，
“人类和龙族很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