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许多探险者、天灾信使,甚至是感染者,都试图寻找泰拉的尽头。然而除了一望无际的荒漠和不知延伸去哪儿的森林,谁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伊比利亚人知道,泰拉的外面是海。
阿戈尔人知道,海环绕着整个泰拉,见证着这片大地上的一切风霜。
但也有人知道,只有云海和星空,见证着比海更辽阔的一切。
露丝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尽管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家人的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更何况,在她家暂居近一年的修女表姐突然失踪,再无音讯。
露丝有些想念安静地躺着,让她给自己采耳的那段时光。
这天夜里,她照例浮上水面,甩了甩齐肩的秀发,坐到了礁石上。她裸露的脚踝被海水温柔地揉抚,繁星点缀着海面——这是令她最平静的时候,唯独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盯着海水发发呆。
不远处有个渔夫在撑着船,头上的斗笠有些破损。他缓缓迎着平静的浪潮,在深冬的海上放下了船桨。
按照平常的情况,她也许会想过去搭话,即使陌不相识。但是她今天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陆地来的人。
修女说过,海洋的上面是陆地,陆地的上面是天空。但是她既没有思索过生活在陆地是什么样的,也没有摆脱自己沉湎的负面情绪。
渔夫停在了离海滩几百米远的地方,居然把船桨丢掉了。他用于移动甚至是生存的工具缓缓随着海浪飘荡,逐渐消失在他看不见的海面。
隐隐有些困乏的露丝打起了精神,躲在礁石后半个身子沉入海面,看着那个渔夫。他从船尾的包裹里拿出两个杯子,还有一个装着透明色液体的瓶子。
“老朋友啊,我找不到你的尸体啊......现在我只能来陪你了。”他喃喃着,把那液体倒进了两个杯子里。他盘腿坐下,即使夜晚的海风把他吹得瑟瑟发抖,他也靠着烈酒强撑着,却不知飘向何方。
露丝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陆地上的人似乎都因为某些东西特别重情义。可她一次都没有上过岸,自己生活的海底没有一年四季的温差,也没有陆地上繁华的风景。
她抱着好奇的心思悄悄游过去,只露出半个脑袋在海面上。
“哎,自从我得了这个矿石病之后,老婆也跑啦。就算在我感染之前,我也没怪过你把我的儿子一起带走。是他硬要早点独立想出海的,我信得过你。”渔夫默默地低垂着眼,把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对面的杯子却不动,就好像对面真坐了个人似的。透明的液体随着小船的摇晃而有些洒出来,但终究没有倒下。
今夜的海面,算是很平静了,又似乎是为了谁而安静下来的。
“我这辈子也算是到头啦。老天还算对我不薄,让我多活了几年。不过现在我也没办法啦,你不在了,儿子没了,老婆前不久也死了,送来的尸体都拼不全。谁叫我当初没拦住她呢,她总是喜欢自作主张。”他又饮下一杯烈酒,望着远处的海面,点燃了一根烟。
露丝并不喜欢这根短短的会着火的东西,这是海里没有的东西,但是不好闻。
“呼——”渔夫吐出长长一口烟雾,离船只有几米的露丝连忙把头也浸到水里,生怕被那烟雾蹭到。“我这辈子活得很好啦,最后还看了一次海。”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卷起的裤管有些被打湿,而他的两条小腿则满是黑乎乎的东西,就像小石头附着在上面一样。他把倒满的那个酒杯举在手里,慢慢地洒到海里。透明的液体混入了海水,露丝不由得感到一丝辛辣。
“小姑娘,出来吧。”他缓缓转过身,露丝突然绷紧了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渔夫释怀地大笑起来。
“实诚。”他吃力地把酒杯放回包裹里,把它像来时一样包好。“哎,谢谢你肯听我临死前废话。我也知道,我的朋友他听不见。”
露丝没有说话,只是好奇而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阿戈尔人吧?真好。”渔夫转过身去,“我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能住在海边,时不时下海抓抓鱼。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啦,只剩下这片海了。”
“您的...家人,都怎么了?”露丝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找回了一丝平常和人搭话的感觉。渔夫摇摇头,似乎也看得很开。
“你听到了吧?都死了。我现在活着也没意思啦,矿石病也不会让我好好活下去。”渔夫走到船头,深呼吸了一口迎面而来的海风。“我在陆地上生活一辈子了,我出生在哥伦比亚,最后能死在海里,也不错啦。”
他脸朝下地拍进海里,没有挣扎。一串气泡慢慢在海面上破裂,又逐渐减少,最后消失。也许他没有挣扎,也许他的腿没能给他挣扎的力气。
露丝呆呆地在海面上浮着,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理解。
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和善的人会自杀。
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救他,明明知道陆地上的人不会在水里呼吸。
她不理解为什么世间会有奇奇怪怪的苦难。
她更不理解为什么他的愿望居然只是什么都没有的海洋。
她想上岸看看。
她第一次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除了海里的空洞和无趣,什么也没留意过。
翌日。
伊比利亚沿海的小城市似乎并没有维多利亚街头那样清晨的喧闹,静谧、祥和,偶有几声犬吠声便组成了这座小城的全部。金发的阿斯兰少年裤兜里揣着一小叠龙门币,正朝着海边走去。
不过这里的人似乎也没有维多利亚那样热情直爽,没了吆喝声和报童的声音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座城市有点老。他不由得这么觉得。
他随便找了个卖早餐的铺子,指着招牌上像煎饼一样的东西,生怕铺子里的大汉冒出几句地道的伊比利亚语,自己可就尴尬了。
沿着不算宽阔的街道,他一路边啃着早餐,边走向海天一色,远远望不见尽头的地方。
街上的店铺大部分都没开门,不过看上去也没什么让他中意的店,自己有点小钱也花不出去。
“哟,小哥,要不要买点这个?”一个神色憔悴的男人从房屋之间的空隙艰难地走出,对他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靠近了些许,男人手上拿着一个小瓶子,装满了灰色的小球,像是什么药丸。
其实更像巧克力球。
“呃...这是什么?”少年走了过去,男子的笑容显得有一丝猥琐。
“这可是包治百病的药!你信不信,就连矿石病都能给你治好!”那人的语气略显夸张,少年都看着有些无语。
“可我也没得矿石病啊。”他环着双臂,瞟了一眼男子伸出来的手——那只手焦枯而瘦弱,甚至还有一点灰色的暗纹。“不好意思,我不买。”
男子环顾了四周,干脆拉住了他的手——“小哥,买点呗!不买你可别想走了啊!”
什么无赖啊。
少年无奈地回头,那男人脸上的笑容甚至显得有些病态,把装满“巧克力球”的玻璃瓶拿得更近,“现在只要一千龙门币就能给你!你就买了吧!嘿嘿......”
“啧。”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可是我身上只有五百。”
“五百也行!五百也行!”他的嘴脸让少年只感到恶心,和父母经商时见到的有些客户如出一辙。当然,这个男人其实比那些衣冠禽兽要更加糟糕。
“真的啊小哥,你买来就算自己不吃,给亲戚朋友也......哎哟!!”
男人上一秒还在嬉皮笑脸地推销着“巧克力球”,下一秒便随着哀嚎了一声,飞了出去。
“我还以为陆地上是什么样呢,怎么有这种家伙。”
少年蓦然回首,一位打扮简约的少女满脸厌恶地看着地上的男人,缓缓放下踢腿的动作。
“你*伊比利亚粗口*谁啊!哎哟疼死我了......”男人艰难地爬起来,瘦小的身板倒是很耐揍。
少女眉头微微一皱,做了个捋起袖子的动作,尽管她穿的是短袖。
大冬天穿短袖???
仔细一看,她不仅上身是短袖,就连下身也只是穿着中裤和凉鞋,不由得让因为怕冷而多穿一件毛衣的少年倒吸一口凉气。
“哼,你可别不知好歹!你们今天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男人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指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一刀破伤风,两刀见祖宗?
“强买强卖在维多利亚可是犯法的昂。”少年无奈地看着面前近乎疯狂的男人,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照亮了街道,然而除了几家早餐铺之外,的确很少有人经过这里——于是这个男人愈发猖狂,干脆就提着瓶子和小刀一步步逼近了两人。他手臂上细细的黑色条纹显得格外狰狞,少年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少女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男子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走到少女面前,把瓶子摆到她面前,“买一瓶吧...我需要钱......”
少年干脆拉起了少女的手臂就往反方向跑,没想到少女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甩开了少年的手,一拳顺势打在了男子的脸上。顿时一股鼻血就喷涌而出,男子痛苦地捂着脸,手里的玻璃瓶都摔碎了,许多“巧克力球”直接滚了出来。
街上一家店铺开门了,店主人拉开卷帘门的同时,一只白狗兴奋地迎接了早晨的空气——随后它甩着尾巴跑来,小心翼翼地凑近男人,一口吞掉了地上的“巧克力球”。
少年拿起一颗闻了闻,这好像还真是巧克力球......
不对啊,狗勾不是不能吃巧克力的吗?!
“你*伊比利亚粗口*个*伊比利亚粗口*的*伊比利亚粗口*!!”男人擦掉鼻血,直接拿着刀捅向了少女。少女只是冷冷地看着男人,正准备一脚把他踹飞,那男人脸上满是止不住的疯狂。
少年伸出手臂,瞬间盘住了男子拿刀的手肘;同时脚下一拐,男子的脚踝被狠狠地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后仰着倒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少年试图夺走那把锈迹斑斑的刀,他却依旧在不停挥刀。少女干脆直接踩住了他的手腕,那一下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一声骨裂。
“啊啊啊啊啊啊——!!你个*伊比利亚粗口*的!”男人突然反手拿着刀,一下划开了少女的脚踝。一时间鲜血从将近四公分的伤口中流出,少女的表情明显抽搐了一下。少年连忙扶住了她,紧张地向下看着她的脚踝。
男人再次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上,“把钱交出来,我还能...还能让你们走......”他举刀对着两人,少女似乎还想上去狠揍他一顿,少年却径直迎了上去。
“你想干嘛...你想啊啊啊啊啊!!!”男子的手臂被少年高高抬起,随即一套如雨点般的攻击倾斜在了男人的身上,每一次出拳都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男人似乎还想反击,少年一个肘击顶开了他,上前一个马步接两个拳头正中了他的太阳穴,如同双风贯耳呼啸过般,男人整个人径直呆住了。
“炎国...武术......”男人白眼一翻,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少年没有下杀手,倒不如说已经非常克制力道了。
“脚怎么样?”少年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透露着担心。他把少女扶到一条长椅上,察看着伤口。
“呃,没事。”少女把脚搭在另一条腿上,“很快就好了。”
少年似乎很是着急,“不行,你在这等我会,我去买药!”
不等少女阻拦,他已经径直跨过不省人事的男子,跑向了他来时的方向。
约摸十分钟后,少年带着一瓶消毒酒精和红药水回来了,在伊比利亚的寒冬里出了一身的汗。他气喘吁吁地蹲在少女面前,伤口却已经几乎快愈合了,只剩下流出来大块的血痕。
“看吧,很快就好了。”少女淡淡地笑笑,却又略显担忧地看着他额角的汗珠。
“那也不行,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少年拆开棉球的包装,有些手忙脚乱地蘸湿消毒酒精,再轻轻地抹到少女脚踝的伤口上。
“不疼吧?”
“......还好。”
“说起来,在伊比利亚这样的行为应该算正当防卫吧。”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基本不了解陆地上的法律。”
少年耸耸肩,再拿出红药水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你叫什么?”少女轻轻地开口。
“我?”少年继续涂着红药水,“我叫上官苍云。”
“上官...苍云。”少女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是在默记这个名字。“我叫露丝。”
而当她抬头的一刹,她偶然看见阳光中混杂着层层的云海——这是她不曾见过的景色。
她很少在这样的清晨亲眼看看阳光,更没有仔细看过云。蔚蓝的海洋永远只有风平浪静和波涛汹涌的景象,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即使她在夜晚独自享受海风,海面上也只是千篇一律——直到她抬头,看见漫天的繁星和层叠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