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闷热的夜里，楚晚纯的梦里却下起了雪。
江南是很少下雪的，但她六岁那年的冬天，她记得有好几次，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雪白。
不管多少次，她都会兴奋地跑出去，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蹲在冰凉的石阶上，伸出两只小小的手掌，接下一片片不成形的雪花。
“哇啊...”
当雪花在她手中融化时，她就用一根手指在上面画圈，凉水会沿着她的指缝流到地面，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就在她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一位身材颀长，面容姣好的女人来到了她的身旁，身后跟随着两名年轻的丫鬟。
“纯儿。”女人托着水袖，口吻严肃地唤她一声。
“娘亲...”
她看着母亲伸来的手掌，不情愿地起身握住，被她牵回了房里。
“即便你再怎么喜欢玩雪，也不可以连鞋子都不穿，光着脚丫在外面乱跑，成何体统？不旦如此，还容易受寒生病。”
听着母亲熟悉的教诲，小女孩悄悄撇了撇嘴，口头上却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答应。
安静地吃过早饭，上午她便跟着先生学画，学完画再和另一位先生学棋。
吃过午饭，兄长要习武，没空陪她玩耍，弟弟还小，也和她玩不到一块去，短暂的休息时间，她只好坐在窗边看雪。
越来越小的雪，渐渐地也要下完了。
她才拿起桌上的剪纸，剪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嘻嘻....”
看着自己独特的创造，她便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二小姐，要去练琴喽。”
听见丫鬟的敲门声，她吓得一个激灵，匆忙这些小玩意都团成纸团，丢进木框里，若是母亲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批评和检讨。
枯燥沉闷的琴声结束时，父亲终于回来了。
不知为何，平日总是十分清闲的父亲，最近却总是外出，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爹爹！”闷了一整天，见到父亲的小女孩激动地跑了上去。
“纯儿，爹爹的宝贝女儿。”
父亲将她一把抱起，托在结实宽阔的臂膀里，又用另一只手摸摸大儿子的脑袋，再摸摸小儿子的。
孩子们都很喜欢父亲，因为他比母亲管得要宽松许多，平常也总爱和他们说笑，和父亲在一起时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
第二天没有再落雪了，枝头上压着昨日未化的一层薄薄的雪，盖在浅红的梅花骨朵上。
幼年的女孩穿了一身毛绒绒的白裙，围着绣了淡黄色花卉的围巾，沿着滴水的廊檐，在僻静角落的铸剑房里找到了父亲。
她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传来当当当的敲打声。
声音忽然停止，父亲发现了她，回过头道：“纯儿来啦，过来。”
小女孩高兴地跑过去，父亲提醒她当心脚下。
“爹爹又在铸剑呢。”
“是啊，你的功课做完了？”
“唔...还没有，纯儿不想练书法，爹爹，你教我铸剑吧，我想学铸剑。”
“你学这个做什么？”
“那爹爹铸剑做什么呢？”女孩用着天真的口吻问道。
父亲将手中的短剑举起来，淡淡笑道：“这只是爹爹的爱好，平日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那我也想打发时间。”
这话把父亲逗笑了，将尚未完成的剑放回去，失笑道：“你可比爹爹还要忙。”
女孩努了努嘴，问起别的，“爹爹，这把剑怎么这么小，是不是做给纯儿的？”
她说着亮起期待的眼神。
父亲却扫兴地说：“你还小，用不了剑，等你长大了，爹爹再为你铸一把好剑。”
女孩先是失落后又转为惊喜，确认道：“真的？爹爹准我练剑吗？”
父亲潇洒道：“为何不准？谁不准你练剑了？”
“....娘亲，”她支吾着，脑袋耷拉下去，“娘亲说姑娘家家不该舞刀弄枪的。”
“你娘亲说的对，刀枪无眼，我们闺女细皮嫩肉的，受了伤爹娘会心疼。”
“我不怕！”
女孩气势满满地捏起了小拳头，在空中比划了起来，“哼...哈...爹爹看，我也会打拳，不比哥哥打得差吧，将来我要做一名名震江南的女侠，就像...像爹爹带我去听的那些故事里的大侠一样，锄强扶弱，救死扶伤！怎么样，爹爹，我打得好不好？看我的拳头，嘿！”
她糯糯地嘿了一声，刺出一拳朝父亲击去。
父亲出手挡住她小小的拳头，却佯装着惊呼一声“好厉害的拳法”，往后连连倒退了两步。
“啊！爹爹小心。”
她知道是父亲在逗她玩耍，虽然知道，心里依然十分高兴。
父亲被她扶住胳膊，结束了玩闹，神情也变得正经了起来，揉了揉她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问道：“纯儿，你长大以后，还会记得今天下午对爹爹说的话吗？”
小女孩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这样问她，不解道：“爹爹说的是哪句话...”
“纯儿说将来想做一名女侠这句话。”
小女孩被他的目光望得迷茫起来，可她稍微想了想之后，依然坚定地说道：“我不会忘的，我将来要做一名女侠，要去很多很多地方，比爹爹去的地方还要多，走遍天南地北，看遍大好河山...爹爹，我们一起去吧，还有娘亲，还有哥哥和弟弟。”
不知为何，父亲的眼角莫名地湿润了，只是背着光，她没有发现，但很快父亲也调整好了情绪，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
“你这小丫头，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没白话那么多钱给你请教书先生。”
“唔...不要一直揉我的头嘛…娘亲编了好久才编好的...”
嬉闹着，父女二人的欢笑声突然被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打断。
“纯儿你娘来了，别跟她说我要给你铸剑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不会说的。”
母亲走进屋里，带来屋外的冷风，让装了熔炉的房间都降下了温度。
“纯儿，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没...没有....”
母亲只一个眼神，她便低着脑袋向父亲问安，接着慢悠悠地挪了出去。
她在外面磨蹭着走了一段距离，边走边听父母在铸剑房里细微的谈话声。
“夫君，不要再给纯儿灌输那些想法了，这样下去对她不是一件好事，你也知道她再过两年就要...唉...我只怕她这种性格，闹出什么乱子。”
“我也没有教她什么，她想和她兄长一样学学武功，强身健体，不也挺好的。”
“夫君....”母亲的语调满是忧愁，无奈道，“你这是在害她啊....”
“我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孩子，”父亲收起往日的嬉笑，义正言辞地说道，“她哪怕生下来就是当金丝鸟的命，该教的也要教给她，哪天她实在当不下去金丝鸟了，她也得有本事往外飞才行。”
“她能有什么本事？”母亲急得花容失色，喉咙也哽咽了，望着固执的丈夫，眼神中满是不解。
“她能有什么本事啊？她若是真的成了夫君希望的那种人，也只会给楚家带来祸端，夫君，你何故这般执拗呢？”
“唉夫人不必多说了，说到底都是为夫无能，看纯儿的造化吧，不管她以后的路怎么走，为夫都愿意替她兜着。”
..........
那是小女孩走得最慢的一次，脚步轻的像是小猫一样，落下时却又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天晚上也很冷，风呼呼地拍着门，吵得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她睁开眼睛时，窗外又是一片雪白，她却没有像原来那样兴奋地冲出去，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飘落的雪，漫天的鹅毛大雪，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和父亲分别的那天，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她牵着母亲的手，穿了一身雪白的罗裙，乖巧又温顺地对父亲说：“爹，我走了，我去京城看雪去了，听说京城的雪能没过脚脖子...爹，你要保重身体，我会常回来看您的。”
父亲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好字，送了一支剑给她，一支精美轻巧的短剑。
“姐姐为什么要去京城看雪？”
“因为这几年江南都不怎么下雪了，笨蛋，你也想去京城看雪吗？”
“想啊，可姐姐不带我去。”
听着兄长和弟弟的对话，年纪依旧幼小，眼神却变得成熟了许多的女孩，用力握紧了父亲送她的礼物。
她不知道这个礼物何时就会被收回去，被谁收回去，可她只想多握一会儿，再握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