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拆风家的祠堂里传出一句凶过一句的怒斥声，伴随着嗖嗖的声响，小臂粗的棍子一下又一下落在拆风静的身上。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你，连皇帝都敢杀，你脑子进水了？！你对得起你爹！对得起你娘！对得起我吗！！”
拆风无瑕手握着长棍，气得七窍生烟，毫不手软地往拆风静身上招呼，骂他一句打他一下。
拆风静就站在三排灵位前由她发泄，脚边已经掉了一根打断了的棍子，衣衫上早就渗出鲜血，他却一声没吭，挺直背站着。
拆风无瑕打了他几十下，额前的发丝早已凌乱，喘着粗气道：“你还不跪下，你还不知错！”
她喊完见他绷着脸一动不动，挥起一棍打到他的腿弯处，砰的一声，棍子都打断了，拆风静硬是连膝盖弯都没弯一下。
“我没有做错什么，真有错...就错在没有杀了皇帝。”
他皱起眉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拆风无瑕出离愤怒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刺眼的血色，痛心地问道：“你说你没错...你想过这一大家子吗，想过那么多跟着我们吃饭的人吗，刺杀皇帝是要夷三族的，你是想逼拆风家造反啊还是想逼大家一起死啊？”
拆风静坚定的眼神有了些许松动，望着最前面父母的灵位，咬了咬牙，嗓音嘶哑道：“我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
这句话戳进了拆风无瑕的心窝里，她手里的断棍也握不住了，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响在祠堂里回荡了一阵，她才难受地问道：“你活得怎么窝囊了，你在家当大少爷，还让你受气了不成？”
“我不想再听见别人说拆风家的男人一代不如一代，”他顿了顿，干涸的嘴角冒出一丝鲜血，“我想做点有出息的事。”
他说完这句话，强撑不住被打得重伤的身体，单膝跪倒了下去。
“唔.....”
拆风无瑕大为震撼，又气又心疼地上前一步，却没有伸手去扶他，就让他这么跪在灵牌前。
“你怎么会觉得这是有出息的事，你根本就是鲁莽，不负责任，你不想想做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你还这么年轻就这么死了，你让我...让我怎么和兄嫂交代啊！”
她气急地带着哭腔，又忍不住徒手在他肩上打了几下，可越到后面手上的劲越小了。
拆风静一只膝盖已经跪不住了，另一只膝盖也终于软了下来，浑身无力地跪坐着，低垂着脑袋说：“随便吧，反正我不后悔，等我下了九泉，让他们再来找我算账吧。”
拆风无瑕强忍的眼泪终归让他给逼出来了，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在这里好好反省，让列祖列宗都看看，看看你多有出息，我们家也出了个敢杀皇帝的人了。”
她说完，眼里含着泪花，硬着脖子转头走了，长靴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拆风静表情平淡地低着头，眼里晃着一点幽幽的亮光。
“去给少爷拿药，再给他弄点水，不准给他吃东西。”
拆风无瑕走到祠堂外的空地，对久候在这里的夏雅吩咐道。
其他几个丫鬟和下人也都是一脸愁容，刚刚听见祠堂里的动静，把他们的脸色都吓得惨白。
吩咐完，拆风无瑕便红着眼睛走了，走到半路才想起来有话没说完，头也没回地补充道：“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不用等我。”
..........
总督府里，厉泓沉一下午都在书房忙着公务，等到门外的灯笼点了起来，他才放下薄册准备出去吃饭。
走到门口时，发现门上映了一道窈窕优美的身影。
“泓沉，是我。”
厉泓沉听到清幽的嗓音，犹豫要不要给她开这个门。
最终他还是把门打开了，看见穿了一身暗红色长裙的拆风无瑕，头上搭了一张同色调的纱巾，看上去保守内敛了许多。
“进来吧。”厉泓沉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
拆风无瑕手叠在身前，若有所思地走了进去。
等厉泓沉关了门，在幽暗的灯光下慢慢转身，对着他的背影说道：“泓沉，你能不能帮帮我？”
厉泓沉关完门，沉默地往回走了几步，站在一面宽大的书架前，回头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阿静的事是我教导无方，也是我没有看管好他，你如果要去见皇帝，让我跟你去。”
厉泓沉听出她口吻中的决绝，转过来靠着书案，缓缓说道：“通缉令上有他们的画像，就算你要替他担责，也不能少了拆风静。”
拆风无瑕听到他毫无波澜的语气，前额悲愤地冒起青筋，压着嗓子道：“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救阿静...我去找古越影借神仙药，他说没有，我想替阿静死，你又说不行...我还能怎么办…”
和她激动到肩膀发颤的模样完全不同，厉泓沉心平气和地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救他？”
“....他是我的侄子啊！他才二十来岁，就这么死了…”
“就这么？”厉泓沉打断她的话，沉声道，“无瑕，你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还是关心则乱，失了理智？”
拆风无瑕张着口，接着紧紧咬住嘴唇，用不甘而无助的目光凝视着厉泓沉。
“我真的不想看着他死...他还很年轻，很多事情他都还没有活明白...泓沉，你真的没有办法救他吗？”
厉泓沉顿了一下，干脆地回答：“没有，不要说救他一个人，我现在还在担心皇帝会不会判一个诛九族满门抄斩，我还在想如果他要借此把你们几大家族连同我一并处死要怎么办，如果我们几个死了，鲤云上下会不会出问题，如果鲤云出了问题，西边的那几个游牧部落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厉泓沉平平静静地和她梳理着，最后停顿了一下，总结道：“你现在也不能只想着怎么保下拆风静了，你还应该想想你那一大家子怎么办。”
拆风无瑕被他的话说得绝望而又清醒，眼神仿佛失去了光彩，喃喃地问道：“你的心里已经这么害怕皇帝了吗，你真的一点也没有想过让人去杀他吗？”
她说着抬起怀疑的眸子，望着厉泓沉道：“他们从离开鲤云，到刺杀皇帝这么久的时间，你真想叫他们回来，动用一下你和九州官府的关系，应该比我们能更快找到人吧？”
“你问的这些问题，我可以用一句话回答你，但信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厉泓沉对上她的视线，说道：“我没有想过要九州皇帝的命。”
拆风无瑕露出一种看不透他的表情，与他对视的目光弱化了下来，怀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恨江家的人？”
厉泓沉没有回答，她又追问：“江家人把鲤云王族赶尽杀绝，杀了你的父王，你的兄弟姐妹，杀了我们那么多族人，才几年时间，你就一点恨意都没有了吗？”
“恨能让人填饱肚子吗？”
“...什么？”
厉泓沉离开桌沿，叹口气道：“无瑕，你和我聊这个没有意义，你现在脑子里也全是怎么保住拆风静的性命，已经没有办法正常思考了，你回去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但任何后果需要你自己承担，就这样，我要去吃饭了。”
他说完径直从拆风无瑕身旁走过去，刚走到门口，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激烈的低唤：“泓沉！”
拆风无瑕连追两步上去，倾诉道：“你别走，我不该怪你...你帮帮我好吗，我求你...只要你救下阿静的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她匆忙抓住厉泓沉的衣袖，转到他面前，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厉泓沉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底里也有几分触动，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拆风无瑕露出这种表情。
“泓沉...我求你了…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那么多不可能的事都让你做成了，你一定能救阿静...你救他一命，我什么都给你....”
她边说边伸手握住厉泓沉的两只胳膊，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他。
厉泓沉低垂着视线看着她的脸，心中有一瞬间的松软，可他只是握了握手指，感受到手上戒指的存在，那份松软便顷刻间消失了。
他伸手悬在她的肩前，并未触碰她，却将她轻轻推开了。
“无瑕，人总有一死，你再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回去吧。”
说罢再无停留地走出了书房，很快地走到灯笼照不到的地方了。
拆风无瑕在他的书房里丢了半个魂，不知道呆立了多久，才扶着门框出去。
沿着熟悉的路线走出总督府，她又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长吁了一口气。
“老姨。”
这声突来的称呼让她低下了头，看到站在夜幕中的拆风静。
“阿静...”
“你穿成这样来求厉泓沉？”拆风静皱起了眉头。
拆风无瑕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忍了忍，哽咽道：“你还有脸问。”
拆风静慢慢靠过来，在她面前低下头道：“你给我找个媳妇吧，问问谁愿意嫁给我，多给她拿点钱，给她分一半家产，我给你留个孩子。”
拆风无瑕注视着他，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哗啦啦地淌了下来，整个人浑身一麻，跌落进他的胸口，揪着他的衣领闷头大哭。
“你这个混账东西！！谁愿意嫁给你，谁愿意嫁给一个死人！”
拆风静直愣愣地站着，听着她的哭声，内心深处终于浮现出一抹悔意。
这份悔意却像把锋利的羽毛，挠得他的心又痛又爽。
“呵....哈哈。”
他突然笑了两声，接着轻轻叹了声气，搂住拆风无瑕的肩说：“回去吧老姨，厉泓沉没把你怎么样吧？”
拆风无瑕低泣着，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
拆风静又笑道：“估计也不会怎么样，他又不喜欢你。”
他刚笑完就被拆风无瑕用手肘戳了一下肋骨，疼得他闷哼一声。
两人在没有月光的路上慢慢走着，也不骑马，一直从城中的总督府走回了家。
路上逐渐聊起了天，说了很多话，像是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地升了起来。
拆风家一大早就来了很多人，都是拆风无瑕叫来张罗拆风静的婚事的。
距离厉泓沉给定的七日期限还余下不足五天，拆风无瑕现在满脑子都是给拆风静找一个好媳妇，越快越好。
与拆风家的喧嚣不同，鲤云城西郊的胡杨林却是一片清冷寂静。
树林深处，两人一马正走在偏僻昏暗的路上，踩着遍地金黄的杂草，给静谧的树林增加了一点动静。
越往前走，倒地的胡杨树便越多，奇形怪状的粗壮树根，盘根错节地横在路中央，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空中，坚韧顽固地生着新芽。
萧宁牵着马，跟随着她的父亲，一步一步走回这片十多年也没有回来过的森林。
她的目光疲惫而茫然，精神却紧绷着，脚下不小心踩断一根树枝，竟吓得她哆嗦了一下。
夜玄听到细微的动静，偏头看了她一眼，接着收回视线，继续往深处走去。
“你的胆子越来越小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一只野兔从腐朽的树洞里窜了出来，一溜烟又钻进了草丛里。
萧宁被野兔吸引注意力，滴溜溜的眼珠左右转动，没有休息好的眼角里布满了红血丝。
夜玄没有再说她，沉默地走过一片湛蓝的湖泊，再往前走了数百米，眼前缓缓出现了几间突兀却又完美融入周遭环境的房屋。
萧宁望着那几间仿若存在于梦境的屋子，微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脚步也变得更为迟缓。
“去见见你的兄长。”夜玄等在原地，回头望着她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