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总督衙门，沈郁回屋放下东西，接着就去了官员们办公的地方。
“和打仗有关的应该是兵房。”
凭着昨日的记忆，他在院落间东拐西拐，很快就找到了挂着“兵房”牌子的房屋。
两扇门开了一半，他和徐游进去时，屋里的三名官员都很诧异。
“沈大人。”三人陆续从面前堆积的卷宗中抬起头，站起来和沈郁打招呼。
沈郁随意扫了一眼，淡淡道：“几位大人忙你们的吧，我随便看看。”
他们不知道他是来看什么的，也不敢坐下，就这么僵住了。
沈郁见他们面面相觑，站着不动弹，踱了几步后，问道：“你们谁是这兵房的负责人？”
听到他问话，他们才应声回答：“是谭樵薪大人，不过他今日外出了，还没有回来。”
“外出？做什么去了？”沈郁看到西侧靠窗的位子的确是空着的。
其中一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谭大人到雁归山都作院询问兵器制造进度去了，沛城方面来急函，还需要增制一批弓弩和甲胄。”
沈郁仔细咂摸他的回答，走到那位谭大人的位子旁，背朝着夕阳坐下。
“有没有器械统计的名录，能给我看看吗？”
三人愣了一下，忙说：“有的有的，大人稍后。”
他们桌上放着的卷宗，随手抽几本都是最近运往沛城的器械详录。
“沈大人，这些都是。”
一眨眼，沈郁桌上就堆满了厚厚一摞。
他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拿起一本翻了翻，头也不抬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哪位大人有空，搬把椅子坐我旁边，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沈大人想了解什么？”
一个年纪稍长的官员站了过来。
沈郁抬头看看他，把手里的卷宗摊开，“怎么称呼你？你坐吧，我们可能聊的时间比较长。”
“下官姓王，单名一个宇字。”他边说边坐了下来，神情显得十分局促。
沈郁侧面面对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王大人，我对鲤云的事了解得不多，来之前我就听说西边有座边城正陷入战事，我想请教你的就是这件事，你能把来龙去脉和我说一下吗？”
“沛城的事吗...下官想想该从何说起。”
他琢磨了一下，起身去找来一张鲤云周边的地图，铺在桌上给沈郁看。
另外两名官员也围了过来，而徐游则翻看起了那一摞兵器数目的名录。
“沈大人请看，这里就是沛城，位于鲤云西侧的边线上，鲤云以西还有几个小国，大夏，大尧，赤金...这次突袭沛城的就是赤金国的乌弋人，他们离我们也最近，中间由一座险峻的黎源山相隔，黎源山东侧的区域，水流多，土地肥沃，适合放牧也适合农桑，而西侧却多是沙漠，生活在西侧的这几个小国自然就很觊觎我们。”
王大人用手指在地图上描画着，沈郁的视线也跟着他移动。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乌弋人进犯沛城了，沛城是个水草丰盛的地方，非常适宜圈养战马，头几年就经常遭到这几个小国的侵扰，后来厉总督上任后，亲自带兵翻过黎源山，把最近的赤金国狠打了几次，还把他们逼退到了接近大夏大尧的边境。”
沈郁听到这，对厉泓沉又刷新了认知。
王大人把手掌从地图上收回来，叹气道：“这次不知为何乌弋人又突然来犯，有可能是他们沉寂了三四年，准备充分了，还想再冒险一试吧。”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总督离开鲤云的消息泄露了出去，他们也正好在等待这个机会？”
沈郁听着他们谈论起乌弋人选择在此时进攻的原因，有种好像鲤云离了厉泓沉就转不动了的感觉。
他便顺势问道：“这次沛城遭遇进攻的时候，厉总督还没有回来，那是谁带兵去沛城迎敌的？”
“这.....”王大人突然语塞，眼神有些躲闪。
沈郁凝视着他，一定要听到一个回答。
“不管是谁调的兵，总该有一个大将吧，现在在沛城带兵打仗的将军叫什么名字？”
面对沈郁自然而然的问题，三个人都露出为难的表情，可他们也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并不是那么难回答的。
“是....将军府的古越影....”
沈郁听完眉头一紧，那不就是古雾雨的叔叔....
徐游也从卷宗中抬起头，仔细听起来。
沈郁只是微微一怔，很快恢复平淡的表情，看着三个官员问道：“这问题很难回答吗？为何几位大人都支支吾吾的，古越影能调动鲤云官兵，这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吗？”
三人被他问得脸色难看，都默默地躲开视线低下头去。
在鲤云这确实不是什么秘密，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巡抚大人，他们心底里依然有些忐忑。
“对了，你们三位是朝廷派过来的，还是鲤云当地考取上来的？”
沈郁冷不防又问了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王大人吞了口口水，小声回答：“下官是...从别的地方调派来的...”
沈郁听完，视线又转向另外两个。
“下官是鲤云的，鲤云筱县人。”
“下官也是...三年前参加了乡试。”
沈郁心下了然，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轻点。
三人都被他这个举动看得紧张起来，默不作声地站着。
沈郁心想，鲤云的情况比皇上告诉他的还要夸张，里里外外已经很难见到朝廷的影子。
就好像风波楼明明他是楼主，手下人却全都听梁洛雪的调遣一样。
不过他好歹到关键时刻还有话语权，梁洛雪说到底也是他的人。
但厉泓沉和皇上是不是一条心，这谁也说不好，也难怪皇上要猜忌他了。
“咳....”
沈郁皱了皱眉，忽然轻咳一声，安静了半天的三人都不禁抖了一下。
“时候差不多了，三位大人回去吧，我还想把这些名录翻一翻。”
三人迟疑了一下，不好多言语，便马上作揖告辞，收拾东西出去了。
“门帮忙关一下。”
走在最后的那人闻言轻轻将门带上，屋里的光线应声暗了下来。
沈郁心累地往椅背上一靠，望着天徐徐地吐纳呼吸。
“驸马，我刚刚翻到了一些东西，您看看。”
徐游把卷宗打开，递过来放到地图上方，用手指指给他看：“刚才他们提到的雁归山都作院，这本卷宗里记载的大部分弓箭战车都是在这个都作院制作的，然后我看到了这个名字。”
沈郁视线低垂，瞄了一眼，又坐直了身体仔细看了看。
“拆风无瑕....？”
徐游翻了几页，这个名字又出现了两三处。
沈郁这回是全明白了，将军府的人能带兵打仗，拆风家的负责打造兵器，厉泓沉总掌一切，三家都是前朝遗老，恐怕关系也是亲密无间。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压力，揉揉酸痛的脖子，把桌上的地图抽出来，想找一找雁归山的位置。
“这上面好像没有画，”他扫了几眼也没有看到，“我们明天找人问问，然后过去参观一下，怎么样？”
徐游露出担忧的表情，小声道：“驸马，就这样直接过去，会不会有点冒进了，我们对雁归山的地形完全不知情，万一.....”
“去对方的地盘见人，他们的反应才真实，不然把这位拆风无瑕请来吃饭吗？饭桌上能看出什么。”
“....好吧。”
沈郁拿起一本卷宗，打个哈欠道：“唉...再翻一翻吧，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发现，一会儿回去吃饭了。”
“好。”
二人便安静地翻看起成堆的卷宗，直到天色向晚，太阳落山。
西郊的树林里，天黑的更早。
门窗外暮气沉沉，几缕微光将桌上的酒瓶染成深蓝色。
房间里响起淅沥沥的酒水声，夜宁斟满一杯又一杯，一一灌入腹中。
地板上倒了三五瓶，她竟也没有半分醉意。
怎么喝也喝不醉，让她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严重。
脑子里不间断地闪过一幕又一幕，她抓起酒瓶，仰起脖子，张开口接下如注的酒水，想让这些酒像瀑布一样冲掉她脑海里的回忆。
令她刺痛的回忆。
“唔....！”
又是一瓶酒下肚，那些画面却反而变得更清晰。
她无力地趴在桌上，被酒淋湿的发丝贴在肌肤上，脸颊泛着微醺的红晕，微眯着双眼望向门外的夜色。
黑蒙蒙的树，随风中颤动的树叶，藏在乌云后的月亮....一个模糊的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喃喃自问，将手中的酒瓶握出了裂痕。
为什么还要让我遇见他，在我做好离开的准备时。
真是天意弄人。
..........
清晨，将军府的葡萄园里传出簌簌的声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是一名白衣女子钻在葡萄架里采摘葡萄。
“小姐，药煎好了。”菱香端着药碗，探着脑袋朝里面说道。
古雾雨回头应了一声，说马上就来，然后低头看看竹篮里装的葡萄，心想这么多应该够了，摘太多吃不完也容易坏。
她便双手提着沉甸甸的竹篮走出来，衣裙不小心刮在葡萄藤上，她也没有注意，急急忙忙地，把裙摆勾出了线头。
“小姐，你怎么摘了这么多的葡萄？”菱香好奇道。
古雾雨笑了笑，让菱香见到了她久违的两个酒窝，边走边轻声说：“我想给沈公子送一点过去。”
“....啊？小姐要去总督衙门吗？”
菱香惊讶地端着药跟上去。
“嗯…”古雾雨迟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不自信地问她，“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菱香愣了愣，使劲摇头道：“不奇怪不奇怪...”
她说完嘀咕了一句：“要说奇怪，我感觉那位沈公子才奇怪，小姐都这样了....难道他...”
她突然怀疑是不是那位沈公子不喜欢小姐，不然小姐这么明显地表示了自己的心意...不会吧，要真是这样，小姐又何必...
古雾雨听到了她的嘀咕，慢慢往房间走，迈上台阶时，用很小的声音说：“他已经成亲了，而且对我也没有那种感情...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菱香微微张着口，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古雾雨嘴里听到这种话。
她愣了半天才追赶上去，看见古雾雨把装满葡萄的竹篮放在桌上，神色淡然地坐下，用帕子轻轻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小姐...对不起，是我多言了。”
古雾雨停下动作，好像比她还要惊讶，连忙安慰她道：“菱香，你不用道歉，我没有不高兴。”
“可是.....”她把药端过去放下，努努嘴道，“我有点替小姐觉得不值，小姐前段时间该不会就是为那位沈公子在哭吧？”
古雾雨被她戳穿心事，握着手帕道：“你什么时候瞧见我哭了...我就是哭也不全是为了他....”
菱香见她不愿承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赶快闭嘴，将药端出来请她喝了。
古雾雨本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矛盾，明知道沈郁对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而且他又成了亲，还有两位妻子...自己为什么要上赶着往他身边凑？
菱香看到她纠结的面庞，药摆在桌上，她也迟迟不端起来喝，懊恼自己真是话多，她刚刚摘葡萄的时候还那么高兴呢。
“呃...小姐，你喝药吧，喝完药咱们去总督衙门。”
古雾雨听出她在安慰自己，觉得自己不该露出这种情绪让她为难，赶快把药端起来喝了，苦得她止不住闷声咳嗽。
“小姐，是不是很苦啊，我给你剥葡萄吃。”
菱香顺手剥了几颗她刚摘的葡萄，一颗颗递给她。
古雾雨尝了两个，熟透的葡萄溢出满口的香甜，很快缓解了中药的苦涩。
“今年的葡萄好甜.....”
好想拿去给沈公子尝尝....
她意识到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下一秒又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羞恼。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变成了这样，这样岂不是...岂不是没羞没臊？
她想到这些，脸颊兀自红了一片，低头紧咬着被葡萄染成淡红色的嘴唇。
内心抑制不住想去见他的冲动，却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呜....”
压抑的情绪从齿间流露了出来，变成了晦涩的呜咽。
她真希望有个人能来告诉她，她对沈郁的喜欢没有任何错，这不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
“小姐...小姐你不要哭啊，唉是我说错话了...走吧，走嘛，我们现在就去总督衙门，我去叫人备马车，我这就去！”
菱香慌张地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古雾雨隐隐约约的低泣声。
而这个声音全都被夜宁听进了耳中，葡萄架里随即响起一声微弱的铃铛声。
“总督衙门....”
她眼神微沉，低喃着离开了将军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