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五日过去了，从鲤云发出的战报和沈郁写给皇帝的信函终于送达了望城朱雀阁。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江暮瑾坐在暖阁里看完了这几封可称作是喜报的折子，对游牧军队的大胜、速胜，让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但读完沈郁写给他的信后，他的神色又渐渐变得低沉。
沈郁在信中详细叙述了鲤云的现状，把他在鲤云的所见所闻都写在了信里，那里的百姓平日的吃穿，衙门里官员的情况，他之前提到的课税问题，全都一一详述，甚至他吃过的饭菜什么价钱也都写在里面，总结为鲤云是一个平稳安定的地方，即便当时边境的沛城已经遭到游牧联军侵袭，鲤云城内的百姓依然没有过多慌乱。
看完这封信，江暮瑾只觉得沈郁是在向他表达厉弘沉将鲤云治理得多好，当地的百姓多么拥戴他，鲤云的文官武将和他的关系是多么牢固，更重要的是他练出了一支多么骁勇善战的军队。
这一点即便沈郁没有在信里提及，他也能从前线送来的战报里看出来。
打了胜仗的喜悦和对厉弘沉的担忧交织在他眉目之间，他握着信函，认真地考虑着该如何处理当下的局面。
这一次，还能放过他吗？
江暮瑾皱了皱眉，握着信纸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想了两天，时间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清早，他将几位大臣叫到身边，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
今天望城也在下雪，朱雀阁的飞檐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宽阔的广场里有几名虎贲卫在巡守，从朱雀阁顶楼俯瞰下去，像是雪白的画纸上落了几滴墨水。
“朕前日收到前线战报，边境战事大获全胜，这场仗历时三个月，镇西军派去了两万人，和鲤云边军的两万人，对战敌方十万之众，以少胜多，歼敌近七成，重创了夏金尧三国联军，历年来我们和西北那几个游牧部族战事不断，这一仗是打的最漂亮的，取得的战果是最大的，能有这样的战绩，前线将士功不可没，朕会颁一道圣旨，对前线将士论功行赏。”
听到这个消息，随行的几位大臣皆是满脸欣喜，纷纷附言“边境忧虑已解，陛下可以放心了。”
然而他们却没有从江暮瑾脸上看到多少喜悦的表情，神色依旧严肃，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场仗之所以能重创边境三国，让九州在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再受到乌戈人的侵扰，朕以为最大的功臣当属鲤云总督厉弘沉莫属。”
话音一落，众臣子的脸色也跟着一变。
江暮瑾随后说道：“朕打算封厉弘沉为定西王…”
他话还没说完，几人心里都是一惊。
江暮瑾看着众人脸色变化，接着说道：“在京南普渡寺外修建一座府邸作为定西王府，让他迁居京城，众卿以为如何？”
“这…..”
众人意外之情溢于言表，虽然他们多少也能猜出皇帝这样做的含义，但封王是不是有些…
户部大臣便说道：“皇上，臣以为，以厉总督的军功确可授予爵位，不过授封为定西王，臣恐怕…其他王爷和侯爷会有些看法。”
“那么爱卿有何建议？”
“以臣所见，可先封为侯爵，如此也更符合军功受爵定下的制度。”
“如此说来，众爱卿赞成朕为厉弘沉封爵，不过是封王还是封侯的差别。”
几人都默默地没有答话，前段时日皇上差点就在这朱雀阁杀了厉弘沉，如今打完了仗，却又破天荒地要直接封他为王。
如今九州王朝之内，还没有一个异姓王，厉弘沉当真能凭借这一战就成为定西王吗？如果他真的成了定西王，入住京城，皇上又会怎么做？
为人臣子的他们在面对这种问题时，会天然得产生忧虑。
内阁之中忽然一片安静，就在江暮瑾要开口定下此事之时，阁外却匆匆传来一串稳中带急的脚步声。
“皇上，玥王求见。”
通报的公公话音刚落，身穿一袭灰羽裘袍的江心彻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好大的雪。”
江心彻眉头微皱，扫扫肩上的落雪，身旁两个侍女急忙赶来为他脱靴更衣。
他说完视线找到坐在暖阁中的江暮瑾，将领口系带一拉，身上繁重的裘袍便被退去，由侍女接在手里。
“玥王，”江暮瑾朝他望过去，神色略带不满，“你何时到的？”
“刚到，我直接过来的。”
江心彻在他面前坐下，疲惫地轻呼了口气。
几位大臣对他的到来更觉意外，可看皇上的模样，似乎是知道他要来望城的。
江暮瑾淡淡地看了一眼江心彻，对众臣道：“你们先退下吧。”
等人都走了，江暮瑾才严肃地问江心彻：“你信里不是说快要到北旗镇了，为何又折返回来？”
“我不得回来接你吗，”江心彻说着端起一杯热茶，一饮而尽，“臣弟得把皇兄平安送回京城才安心啊。”
江暮瑾此刻也无暇追究他擅作主张一事，语气缓和下来，与他商议道：“既然来了，朕有一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何事？”
江暮瑾招招手，令人将前线战报取来，递给江心彻叫他看看。
在江心彻低头翻阅战报之时，江暮瑾缓声说道：“朕抵达望城之后，曾将厉弘沉召至朱雀阁，他将那三名刺客的尸身交了上来，那日，朕本欲杀之，可顾及北方未定，西域若再生事端，恐怕九州左右不稳，加重内患，因此朕一念之际放他归去，然而就在当夜，朕就收到了沛城被破的消息，厉弘沉也给朕来了个不辞而别。”
江心彻边听边将余下的战报一一看完，随后利落地合上了折子。
这时江暮瑾接着说道：“如今战事已平，朕判断近几年内，那几个游牧部族已很难对我们造成威胁，反观厉弘沉，经此一役，他在西域的控制力将大大超过朝廷，朕最不愿看到的，是九州受到北部和西部的两头夹击，往后我们的重心仍在北方，要将好不容易啃下来的这块骨头消化掉，而鲤云，朕不想看到他有复苏的苗头。”
“所以呢，皇兄打算怎么除掉厉弘沉？”江心彻轻飘飘地问道。
江暮瑾回道：“朕方才正在和他们说这件事，朕有意给厉弘沉封一个定西王，让他住到京城来，如果他要来，朕可以留他一条命。”
“皇兄是不打算让沈郁直接除掉他了？”江心彻把折子递回去，解释道：“臣弟在这战报里看到沈郁砍了几个大将的脑袋，皇兄竟然还让他去做了督军。”
他说着口吻轻松的哼笑了一声。
江暮瑾却不苟言笑地说道：“朕是打算让沈郁去替朕查查，但这场仗厉弘沉打成这样，不给他封赏也不合适了。”
“怎么就是他打的了，朝廷出钱出力，镇西军也去了两万多人，皇兄要是把这功劳全算他头上，你让咱自己人怎么想？”
“你的意思是，你不赞成封他为定西王。”
江心彻没有马上回话，按着膝盖想了想，不久后抬起头，看着江暮瑾认真地说：“你封不封他没什么所谓，你不在意，我不在意，厉弘沉也不会在意，但我想知道一点，皇兄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要和他刀兵相见的准备，他要是接受封王，老老实实搬到京城来住，那就一切好说，如果他不愿意呢？我只想皇兄给我交个底，朝廷还打不打得起仗了？”
江暮瑾眉头一锁，与他对视道：“朕只能这样回答你，能不打就不打，他若造反，鲤云去人存地。”
江心彻闻之，内心悄然一惊，看着眼前这张温文尔雅的面孔中透露出的决心与狠戾，心想他这位性格一贯温和的皇兄，做了皇帝也是会变样的。
“皇兄若是这样想的，封王岂不多此一举，你这不是催着他造反。”
“朕总是希望能给双方多一些选择，归根结底，还是朕有些贪心了。”
江心彻心里正是这样想的，想不到他自己先说出来了。
“既然如此，不如臣弟帮皇兄跑一趟腿，看看这厉弘沉还给不给我们江家些许面子。”
江暮瑾见他随性地扬了扬嘴角，有些于心不忍地说：“你刚从北旗镇赶过来，又往鲤云跑，不嫌累吗？”
“累是累，但来都来了，自然要去会会他。”
江心彻说罢，晃了晃茶杯，扭头向旁边的公公招呼道：“给本王换些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