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我和小澜出门了哦?”
出门前,我匆匆将杯子里的最后一点豆浆吸掉,然后对着房间里正在记录高中部的期末考试成绩的妈妈打了声招呼。
“嗯,路上小心,晚饭回来吃吗?”
“回来的。”
妈妈的声音罕见的有些不快,看样子高中部这次考得不怎么样。
——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可是暑假哦!只有受虐狂才会考虑成绩如何如何!
这样想着,心情大好的我,把坐在沙发上,双眼呆滞,看着地板,一看就没睡好的安澜拉了起来。
“好啦小澜,一会儿到地铁上再睡回笼觉,现在赶紧出发吧。”
安澜先是抬起头,用无神的双眼看了看我,半晌,双眼才重新焕发出光彩。
“呜啊……好……走吧……”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挂着眼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那么我们走啦~妈妈,中午记得吃饭!”我提醒了经常因为工作太忙或者刷手机太入迷而忘记吃饭的妈妈。
看样子,美好的游乐园之旅就要这样开始——
“等一下。”这时,老爹沉稳而厚重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发生什么事了?半只脚已经迈出门的我悻悻地把脚收回。转身看向安澜,安澜此刻表现得非常乖巧:“姐姐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她把双手背在背后,面朝门外,转过头看着我,露出一个笑容。
有妹妹真是太好了!
“怎么了老爹?”我走到老爹的书房门口,书房里传出的墨香味让我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每一次来到老爹的房间,都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明明这个房间一直就在我们家。
房间里的窗帘拉开了,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整间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朴素,一张铺着竹席的床,床边靠窗的位置是木制的桌椅板凳,床的对面是放满书的书架。
老爹站在书桌旁,往身上喷着花露水,他胸前挂着照相机,头上戴着鸭舌帽,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见我走进房间,老爹挠挠头,笑了笑:“也没什么大事,今天我也要出门,一起走吧。”
“哦,是去编辑部吗?”老爹主动出门也只会去编辑部吧,从没见他去过别的地方。
“啊,嗯,是的。”老爹点点头,“好了,我们走吧!”
又一次,三个人一起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地铁站在我们学校附近——但还是有非常违和的感觉。
爸爸带着两个女儿走在路上,放在很多家庭里应该是常态吧。但是在我们家,这确实几年才能遇到一次的。
虽然我能理解老爹工作非常辛苦,但是还是难免感到寂寞,看着街上别的和父亲非常亲近的小女孩,傻傻地发呆。
不不不……难得的暑假,可不能被坏情绪打败了!更何况我已经是个快要初中毕业的人了,本来就不该像小孩子一样缠着老爹……
“那我在这里走了,你们去玩吧。”老爹停下脚步,温和地笑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由于是在沉默中的突然开口,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当我下意识地转过身,说出“老爹等一下”时,入眼的却是老爹那很快消失在上班的人群中的背影。
回过神时,我似乎朝着老爹消失的方向伸出了手,张着的嘴似乎有什么思念还未说出口。
“姐姐?”直到一个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才回过神来。安澜虽然很少露出表情,不过意外的让人一眼就能看懂——她肯定是在担心。
为了让安澜能够好好享受今天的活动,我摇了摇头:“我没事哦,走吧。”
刚才那个算是撒谎吧?因为有非常明显的负罪感在心中产生了。明明我非常在意,却对安南说没事。
不过,我也告诉自己,我的想法是不正确的,应该改正的。我应该更加,更加能够体谅老爹,而不是像一个难缠的小鬼一样,把自己的依赖强加给他。但是,之前因为自以为是说出的谎最终酿成悲剧的事情,也不算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确的。
我果然还是讨厌说谎啊。把心中对于说谎的厌恶强行咽下,我把手放在安澜的肩膀上,把她推进地铁站:“走吧走吧,朝梦幻的乐园前进咯!”
“姐姐,好中二……”
“啰嗦,要你管。”
2
在如同潮水一般的回忆褪去后,我们所乘坐的座舱缓缓回到了起点。
取代回忆中那迷茫和怅然若失的心情的,是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一般的怒火。
老爹——这个我在世界上最信任的男人,对我说谎了。他明明说自己要去编辑部,结果却跟着我们一起跑到游乐园来,还做着像变态一样的行径。
这不是我的老爹,我的老爹虽然人傻了点,但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但是各种事实又在把我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连根拔起:柳辰逸和夏凡真的面面相觑,最后演变成的低头沉默不语,记忆中极其清晰的脸,以及现在回想起来,早上出门的老爹带着照相机,和根本就没带稿纸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知道了都不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做着完全理解不了的事?
心中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扩散开来,我握紧拳头,全身的肌肉绷紧,眼前的景象开始怪异地扭曲,就像是往视线中间扔了一颗石子一样,怪异的波纹让我的头晕晕乎乎的,愤怒几乎要透体而出。
“你们这些家伙……”
正当我要再次坠入恐惧和愤怒交织成的深渊时,一双温暖的手狠狠拉住了我,将我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姐姐……”
就像曾无数次在漆黑的夜里做过的事一样,安澜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用非常平静的眼神看着我。与这样的眼神接触,心中的火焰逐渐熄灭,我剧烈起伏的胸口也逐渐恢复正常。
“我……我没事。”
我摸了摸额头,虽然没有发烧,但是却感觉格外滚烫。肯定是我的手已经变得冰凉了吧。
是啊,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如果我再因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伤害身边仅有的人的话,肯定再也不会有人原谅我的。
“请慢慢下来吧。”座舱的门打开,工作人员小哥把头探进来,提醒我们。随后似乎是被我们这里比水还要令人窒息的气氛吓到了,立刻离开,然后去提醒别人了。
重新站在游乐园的地上,怀着的心情却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毒辣的太阳此刻显得更加伤人,相反的,之前令我反感到不行的蚊子,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安妍,我们……”夏凡真首先开口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因为没有告诉我真相而纠结吧。
我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肯定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让我先离开,不要立刻和老爹对峙。这可不行啊,这么宠着我的话,我早晚会变成废人吧。
“没事,等等我亲爱的老爹。”我摇摇头,打断了夏凡真的话。
既然大家都在这里——给我勇气的你也在这里——那我便没有理由逃避。一切的因果大概都与我有关,既然如此,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们慢慢走下台阶,在摩天轮检票入口不远处的树林边站着,等待着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出现。
我的心跳动地越来越快,突然感到手背一阵疼痛,我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的手捏的越来越紧,安澜在旁边显然是强忍着手上的不适。
“抱歉。”我深吸一口气,让全身的肌肉放松。往好处想,至少偷拍我的是老爹,如果换成是别人……想想就恐怖。
之后一直到老爹出现,走到我们面前,似乎都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我现在非常平静,因为有安澜在身边。
但是,当老爹来到我面前,摘下墨镜时,安澜突然用力挣脱了我的手,然后小碎步跑到了夏凡真身边。我就像在惊涛骇浪中拔了锚的船一样,一下慌了神,转过身。
安澜朝我挥了挥拳头,用口型说:加油。
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不靠谱啊!你这家伙!
但是情况并不允许我去找安澜的麻烦,我只好头皮发麻地转过身,看着摘下了墨镜的老爹,带着温和的笑,看着我——面前的地板。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啊……”老爹挠挠头,完全是一个憨厚父亲的形象,但是说话时始终盯着我脚下的地板。
为什么不看我?
已经心虚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心中的怒火又一次被勾起。
“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你们年轻人玩的时候,肯定不希望我一个糟老头子跟着吧?”老爹非常抱歉地笑笑。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这笑容背后掩饰了多少东西?有什么事连我这个亲女儿都不能倾诉?
我指了指他胸前的照相机。
“这么说,我们会希望你干这个?”
“这是……取材。”老爹说着,举起相机,朝我走来,似乎是想给我展示里面的照片。
“别!”我后退一步,心中就像有惊雷在翻滚,听不进任何东西,也不希望任何人靠近。
取材?他刚才是说,取材?
在他的亲女儿身上,用偷拍的方式取材?
3
“姐姐,姐姐!”
是谁在叫我?
“姐姐……”
好烦啊……让我再睡一会儿……
“没关系的,有我在哦!”
在朦胧中,我睁开眼,眼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糊成了一片。我用力擦了擦眼睛,鼻尖耸了耸,闻到了非常好闻的气味——草莓味。
“小澜……”我抬起头,太阳好像没有那么晒了,柳辰逸靠在旁边的树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干什么,夏凡真坐在长椅上吸着刚才还没有的奶茶。
“老爹呢?”我立刻抓住面前安澜的肩膀。
“你哭起来之后就回去了。”
“哭……哭起来?”
“是啊,姐姐哭得可伤心了,眼泪一个劲往地上掉,明明没哭出声音,但是就是怎么叫你都听不见。”安澜叙述地很平淡,但是肯定是担心了很久,不然我也不会听到她一次次呼唤我了。
“下次要哭,回去再哭。”
闭着眼的柳辰逸突然开口了,用非常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着。
“诶?”
“哭,只会让身边的人难办。它解决不了问题。”安澜替柳辰逸回答,然后非常温柔地用手擦去了我脸上剩余的泪痕,“来吧,姐姐,我们也回家。”
“不要……”我立刻抓住了安澜的手,低着头,爆发出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力量。
“姐姐,没关系,有我陪着你。”安澜把我握得僵硬的手放在手中,然后看了看身后专心喝奶茶的夏凡真和闭眼休息的柳辰逸,“不只有我,还有他们。我们都不会骗你的。”
“胡说……你们明明骗我了。你们明明都知道老爹的事情,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虽然是这么反驳的,但是我心中生不起半点厌恶和愤怒,原本已经变得僵硬的身体像是重新恢复了活性,轻轻握住了安澜纤细的手腕。原本以为已经流完的眼泪,又一次从眼中掉落下来。
总感觉,我现在像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可怜女孩。
我开始怀疑自己和老爹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真的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一个懂事的乖女儿,和一个忙着工作却仍然爱着女儿的老爹。
不不不……其实我并不懂事。我的懂事不过是假装出来的。从出生开始,我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妈妈度过的。老爹,似乎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踏上了旅途,几个月才回家一次。
其实我很寂寞吧。其实我非常想和老爹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互相损,就像正常的父女那样吧。
然而,老爹那时间长久的旅途,就像一道道铜墙铁壁,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无限地隔开。所以,老爹才会用偷拍的方式来取材吧。
又一次,我又一次因为自己的逞能,伤害了自己,和身边的人。
这是多少次了呢?究竟多少次才能停止呢?我究竟要改变成什么样子,改变多少呢?
还是,因为我这个人的存在,这种伤害就必定永远在我和身边的人身上发生呢?
晶莹的泪珠从脸颊上滑落,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瓣,就像是绽放的花朵。
我抓着安澜的手腕,用尽全力屏住呼吸,把脸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泣。安澜的手,非常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就像是安慰哭泣的小宝宝一样。
很多时候,悲伤就是这样,在快乐的日子中昙花一现,留下难以干涸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