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然闭着眼,但是耳边还是能够听到安妍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那绝非突然崩溃,而是积累了许久的情感,在一丝火星下彻底爆发。
这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做对——向安妍隐瞒她被偷拍的事实。假如当时我立刻告诉她,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果然,我还是不善于做出选择。但是我也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过去已经无法改变。
原先我并不知道安妍和她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所以才贸然介入,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知道了原因的我,无法再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是正确的。
眼前,安澜怀里的安妍的抽泣渐渐停止,但是她依旧没有抬起头,还是抓着安澜的手腕不放,就像是逃避现实一样。她的老毛病了,以前是逃进自己的世界,现在是逃进别人怀里。
“喂,安妍。”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虽然继续做这种事很愚蠢,但是我还是决定要做。
“想知道吗?为什么你的父亲会跟在你身后,为什么你们之间会变成那个样子。”
负罪感涌上心头,果然这种话不能乱说,乱说会被雷劈死。
不过,现在,也只有我能给出真相。安妍,夏凡真,甚至安澜,都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是虚荣心更占上风还是负罪感更加深重。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其实,我在旋转木马那里就发现了,你的老爹在不远处的树林里躲着。之后,借买水的借口离开,其实是去反跟踪你爹。让夏凡真把安澜支开也是为了弄清你爹究竟在拍谁……事实是当我再次看到你时,其实早就被你爹发现了……他跟我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2
一个父亲应该是怎样的?
在产房外焦急的等待之后,看到妻子怀中那个毛发稀疏,全身通红,扯着嗓子大哭的小家伙时,心中有的除了无以复加的欣喜之外,还有无数的焦虑和疑惑。
我是一个作家。在小妍出生之前,经常带着妻子,在全国各地旅游。妻子怀孕后,我们回到了故乡申城,在这里长住。照顾妻子的期间,为了维持生计,我将旅游期间的见闻全部写在书里,写成了类似游记的作品。作品反响很好,但是这一下也彻底耗尽了我的所有素材。
笔名,就叫安乡吧。不仅仅是因为,我本就姓安,更是取“吾心安处是吾乡”的二字,将我对旅行的热爱浓缩在这二字中。
也难怪妻子在医院翻阅我的新作时,会开玩笑地说:“或许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专心去当旅行家。”
确实,专心做旅行家,或许能看到更多,更远,更美的景色,能有更多的感悟。但是,只有文字能将这种感悟传达出去。
在小妍出生后,我在感到喜悦之余,也感到了作为父亲的责任和身为作家的责任之间的冲突。当我感到冲突已经强烈到我难以承受的地步时,我去找妻子,仔细地商量了这件事。
妻子非常善解人意,她看着怀中熟睡的小妍,浅笑着说道:“没关系,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们是一个家,家人之间应该互相支持,是不是?”
当时,我做出了人生中最后悔的决定。我不止一次在梦中想,假如我能更成熟一些,能看得更远,也许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听了妻子的话之后,我下定了决心。既然有挚爱之人的支持,为了妻子和小妍将来的生活,我必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行。那之后,我背起行囊,怀揣着要写出传世之作的愿望,再次踏上了旅途。
……至少,原本我是这样想的。
深夜,打着台灯,手中的笔如同出穴的蛇,在纸上飞快地滑动着,看似文思泉涌,实际上写出的文字干瘪无味,连我自己都无法打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越是这样想,心中的烦躁就越盛。不知多少个日夜中,在满桌揉成一团的废稿纸中醒过来后,我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再这样下去,别说传世经典,就连普通的写作才能都会丧失掉。
在这样的窘境下,我再难保持决心。
要不,回家吧。既然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就成为一名优秀的父亲吧。
然而,当我回到家,发现五岁的安妍整天黏着她的母亲,对我却总是恰到好处的礼貌,也不主动找我时,我知道,成为一名优秀的父亲也已经是奢望。
过去的事不会改变,人生无法倒带重来,遗憾注定是遗憾。明明活了快要三十年,但是我在那个时刻才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对家里人好,在家里对妻子言听计从,对小妍百依百顺。虽然有不少人说我,太懦弱,太不男人,但是我都只是一笑而过。
只有我知道,我这样做是赎罪。我永远无法抬起头面对自己的家人,因为我在十年的旅行中亏欠了她们太多。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从小妍出生后我就再也无法好好写出一部作品。因为作为父亲的责任不断在潜意识中敲打我,提醒我,我还有应该去爱的人。有了家,有羁绊的男人,是不能再不顾一切地追求事业的。因为他心中有了牵挂,没有办法全心地投入。
不幸中的万幸,我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在我回到家,再次陷入迷茫时,妻子告诉我,她和小妍并没有责怪我。相反的,我能够回到家,她们非常高兴,只是小妍还没有习惯父亲一直在身边的生活。
面对妻子的安慰,我依旧非常坦诚地把自己对于事业和家庭的纠结说了出来,时隔十年,我仍然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混蛋。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对家人索要更多,但是如果我不去写作,不去旅行,总觉得人生的意义会渐渐消失掉。
妻子只是笑了笑,告诉我,如果不知道怎么把家庭和写作平衡起来,干脆就让它们成为一件事好了。
于是,我再次开始旅行——只不过花的时间少了很多,我把大部分时间拿出来陪伴家人,把对家人的爱,以及对旅行的热爱,全部倾注到现在着手写的这本小说中。是的,小说——不再是单纯的写景和叙事,而是着重进行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描绘的小说。
讲述的是,一个热爱旅行的父亲,带着女儿在全国各地旅行的故事。父亲有些憨厚但是非常疼爱女儿,女儿有些叛逆但是依旧爱着父亲。甚至,幻想出来的小说情节,都像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不过,是的,我依旧没有勇气去面对家人。虽然和小妍的关系,在长久的相处中改善了很多,但是仍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在小说里写下的一切,都那么像是自我满足,虽然这确实让我手中的笔重新焕发出生机。
如果陪伴能称为取材的话……不对,如果这样的取材能称为陪伴……
我搞不懂,但是小说的完结已经近在眼前,结局无论怎么改来改去,总觉得不满意。小说迄今为止的每一部都很受好评,但是唯独最终部,因为结尾的问题一直没有发布。
期间又发生了很多,比如我突然间又多了一个叫安澜的女儿。她非常聪明,能干,我花了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她在短短的一个月中做到了。我亲眼见证着两个女儿之间的关系,从生疏到亲密。
这个时候,我想到小说缺少的是什么了。
全书中,女儿虽然内心想法不断改变,但外在表现始终是叛逆的。那么,在结尾,假如能写出女儿绽放出真正的笑容的情节……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个场景。因为我不曾亲眼见过。不曾亲眼见过,我的女儿安妍,在我面前露出真正的笑容。
我这个笨蛋在干什么呢?决定带着照相机,跟着小妍和小澜去游乐园的那一刻,我在心中狠狠斥责自己。如果被发现了,小妍会多么难以接受啊?但是我依然决定去了。
为什么呢?
或许,在我眼中,“取材”和“陪伴”,已经画上了等号吧。
3
听完柳辰逸讲述的故事,我的心中却意外地没有什么愤怒和惊讶的感觉。不如说,我不知道现在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应该有什么情绪。
我尽全力想让自己把一切怪罪于老爹,但是我总觉得负罪感在心中扩散开。
是啊,都十年了。总该原谅老爹了吧。如果再对着一些小事纠缠不休,最终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这不是不成熟的表现又是什么?
要不,就这样吧……如果这都是我的错的话……如果只要露出笑容就好了的话……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之前的不成熟,我几乎把身边的所有人伤了个遍。既然如此,现在就表现得成熟一些吧,把过去的事,全部——
“不许笑!”
这时,一左一右,两只手揪住了我的脸,把我想要往上提的嘴角向旁边拉开。
抬起头,他们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两个人在这种方面还真是出奇地一致。
虽然画面有些滑稽,但是我的心中还是有些好奇的。安澜和柳辰逸为什么要突然阻止我呢?明明只要……
“只要把错误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就好了,对吧?”安澜又扯了扯我的脸,“姐姐还真是健忘啊,一个月前,我说过,你错得最严重的地方是什么来着?”
让我想想……还真有点忘记了……
“打住,让我猜一下。是不自爱。”柳辰逸没有像安澜那样揪住我就不放,而是说完就把手放下,继续靠在树边,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我。
“猜对了。”
哦哦,不愧是柳辰逸,仅仅凭借三言两语猜中了连我都忘记的东西。
不对,现在这个场景,怎么看都不应该吐槽才对……
“等等,我可没有不自爱啊,说白了……”我赶紧摆摆手,但是想了想却发现无法反驳。
安澜却已经没用耐心听我笨拙的说明了,她也松开了我,双手环胸:“行了,无论姐姐你怎么想,一直以来,走进死胡同的一直是老爸。姐姐如果再这样想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是这样吗?或许我的内心,一直认为,老爹是不会犯错的吧。
我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同伴:安澜平静地注视着我,似乎是等待我的答案,柳辰逸闭着眼,但是可以看出他在非常专注地听着我们的谈话,夏凡真一脸无所谓,正在高兴地吃着刚买来的章鱼小丸子。
虽然总是这样稍微有些不爽,不过对我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
“果然,没了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啊。”我无奈地笑笑,对安澜说道,“那么,小澜,能跟我说一说么?在知道了真相之后,怎么做是正确的?”
如果什么都做不到的话,依靠他们就好了——因为,正因有了他们,我才有战胜自我的勇气和力量。
安澜轻轻点了点头,柳辰逸则是几乎看不出来地微微笑了笑。
“那……总之,我们先回家吧,姐姐。”安澜伸出手,摸摸我的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逃避。”
我点点头……然后反手把安澜的搓成面团的形状。
“你这家伙今天是不是有点没大没小?我是姐姐哦,姐、姐!”
“好疼……我错了,我错了……”
“抱歉啊,我们可能要先回去了。”一会儿,我把安澜夹在腋下,冲柳辰逸和夏凡真挥手告别。
“嗯。”
柳辰逸没说什么。夏凡真已经不知道买了多少盒章鱼小丸子了,还是满嘴都是东西,只是朝我们晃了晃手中的竹签。
“这样好吗?”
我和安澜走出几步后,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嗯?小澜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哦。”
我又转身看了看夏凡真,她或许噎住了或许吃太多,总之正往嘴里灌水。
是谁说的呢?
我摇摇头,把这个疑问赶出脑袋。
我要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和老爹真正的,把我们之间竖立着的厚厚的墙壁,彻底击碎。
能做到吗?
大概……很难。
回家的地铁上,我看着靠在我身上,闭着眼,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的安澜,这样想着。
但是,假如有你们……或许……
虽然很难,但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