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真的，能原谅老爹吗？
假如从刚开始，心中就不存在责怪的话，原谅又该从何谈起？
啊啊……大概是我想错了。我肯定是责怪过老爹的——只不过，这种理所当然的责怪，被我用虚伪的成熟给压在了内心的深处，只是在我受不了的时候才又钻出来，在心脏上狠狠咬一口。
算了，不知不觉间又想得太多了啊……
我摇摇头，把像发散的蛛网一样散开的思绪打断，轻轻晃了晃躺在我肩膀上，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的安澜。
“喂，小澜，快到了。”
安澜毫无反应，似乎还是沉浸在睡意中。地铁拐弯了，她的脑袋依旧靠在我的肩膀上纹丝不动。
嗯……看样子睡的很香呢……
个鬼啊。
我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蹦：“喂，小澜，再装睡我就要生气了。”
“唔……”安澜捂着脑袋，带着有些不解的目光抬起头，似乎是疑惑我为什么看穿她的演技。
我从没见过睡着了还能崩得那么紧的身体。
“姐姐……看样子没我想象的那么没用啊，居然现在还能开玩笑。”安澜揉了揉额头，然后垂下手，露出有些欣慰的笑容。
是么？事实上，好好哭了一阵之后，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没有很大波动了，说是释怀了也行，说是麻木了也行。
不过，一旦想到要和老爹对峙，我的心情就不再那么平静了，烦躁感不断地涌出，让我本就愚钝的大脑更加难以思考。
“姐姐这是，害怕了？”安澜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要和自己的老爹对峙什么的，有点离谱，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啧了一声，甚至有点像抖腿。
“不一定要对峙啊。”安澜这时浅笑一声，“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姐姐总喜欢选看上去最帅的那种呢，这不好哦。”
有，有吗？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过去，不过现在要我回想，我也很难想到平时遇到了哪些问题吧……
不对，应该说，为什么我的生活，在这家伙加入之后就一直出问题……
我轻轻叹了口气，拇指抵在太阳穴上，揉了揉，刺痛感从眉心开始传遍全身。
“不管怎样，我还是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老爹啊……”我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把期盼的心情注入声音中，让其无意般地飘向身边的安澜。
虽然，自从安澜来到我身边，麻烦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但是也正因有她存在，我才有了勇气去面对过去不敢面对的自己。大概我在心里觉得，只要有安澜在我身边，就没什么不能做到的。只要是安澜说出的话，就肯定能变成现实。
安澜歪着脑袋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缓缓开口，说道：“姐姐，这次，我不会再在旁边干涉你了。”
“诶？诶诶诶？”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出了一连串表示疑问的声音。
安澜却对我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微笑，不听话的小手又一次抓住了我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还微微出汗的手。
“姐姐毕竟是姐姐，虽然很傻，傻得可爱，但是毕竟世上只有一个人又叫安妍，又那么傻，又是安澜的姐姐。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干涉别人的选择，姐姐和老爸之间的事情，应该由姐姐自己决定。”
“可是你刚刚在游乐园还不让我笑……”
“除了自爆一样的行为，阻止姐姐不自爱的行为是我自己决定的。除此之外，姐姐做出什么选择，我都支持。”
我苦笑一声：“好哇，好不容易自己有想法一次，果然我还是那个傻瓜吗……话说，'不干涉别人的选择'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很怪哦？明明你是对我干涉最多的，不如说我的未来因为你的出现直接歪了十万八千里啊。”
安澜露出得意的笑容：“谁知道呢？事实上，不是我选择了姐姐，而是姐姐选择了我也说不准哦。”
“不要再添加奇怪的设定啦。”我没好气地给了安妍她最爱吃的手刀，“不过，自己的选择吗……也好，毕竟老爹是我的老爹，还是自己做出选择比较好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只知道题干，排除了a选项，bcd选项的内容是什么都不清楚呢。
“终点站到了，请所有旅客下车……”
地铁缓缓停下，门随着冰冷的广播声音打开，热浪从门外翻腾着涌到在车门口等着的我们面前，不过被地铁里持续不断开着的冷气阻挡在外。
果然，还是要前进一步，才知道究竟有多热啊。
2
“我们回来了。”走进家门，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让我安心了不少。
沙发上，妈妈正看着电视，貌似是什么电视剧，妈妈整个人都埋进了沙发，就好像下定决心当沙发土豆。
“这么早？我还准备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打电话给你们呢。”妈妈打了个哈欠，电视节目可能不有趣，看样子妈妈确实是无聊到了极点。
“是啊，因为想玩的东西都玩过了，再呆着也没意思。”安澜把脱下来的鞋放进鞋柜，换上拖鞋，然后冲我眨眨眼，跑到妈妈身边，“妈妈，是这样的……要不我还是买一部手机吧？”
“诶？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虽然可以是可以……”
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安澜这家伙，还真是说不管就不管。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感觉凉意透过衣服的纤维传递到身上。有可能是空调打得太低了，也有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好了安妍，不管怎样，把自己想说的，想做的全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做出来吧！
我走到老爹紧闭的房门前。真到了这个地步，再犹豫已经没有用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怀揣着无比强烈的信念，轻轻推开了老爹的房门。
在此之前，我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老爹会大喊大叫着让我出去，他会一个人在床上生闷气，或者，他会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
但是事实证明，我完全没有猜中。
午后和煦的阳光下，老爹坐在书桌前，手中的笔沙沙地写着，他的神情非常专注，那台照相机就放在手边，他是不是拿起来，似乎是在看里面拍出来的照片。
“小妍……你回来啦？”
正当我被老爹的行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要不要进房间时，老爹突然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没有什么自责，也没有什么怒意，似乎老爹永远会是这样，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只有愉悦之情常驻于心。
这算什么啊，这种声音……这种态度……
怒火又一次从心头“通”的一声升起，老爹那完全没有自觉的态度让我非常火大。但是这一次，我总算能压住内心的冲动。
“我回来了。”我推开门，走进老爹的书房，又把门慢慢关上。
“可以的话，小妍在床上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写完了。”
老爹淡淡地说着，沙沙声越发地快速，老爹似乎是完全投入了自己的世界，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顺从地做到了床上，坐在老爹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完成自己心目中的，“传世之作”。
“好了。”不知多久之后，也不知我的思绪飞了多远，总之，老爹突然把笔拍到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老爹冲我抱歉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拿出了两本不算薄的书，放在我面前。紧接着，他又将厚厚的一沓稿纸放在我那两本书旁边。
“小妍，这就是我写的东西，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看看么？”
……为什么要这么礼貌？
明明当初我想知道，你在写什么。但是你拒绝了。明明是你自己丢掉的机会。
明明，我一直想和你，像一对真正的父女一样生活。但是，你拒绝了。
明明是你自己丢掉的机会。
就为了这种东西，这种东西……
面前的书籍和稿纸就像是化作了五彩斑斓的黑，面目可憎的怪物，朝我宣告着：它们才是老爹的宠儿，而我，只是被抛弃的那个。
“就为了这种东西……”我紧咬着下唇，颤抖着伸出手，脑海中浮现了无数次将这些东西撕个粉碎的场景。
“这是，我花了十年，为你编织的礼物。”老爹憨厚地笑着，亲手拿起第一本，放进我因为过于激动而僵硬的手中。
这是……送给我的……礼物？
我看着手中那本名为《旅途中的父女》，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作，献给我最爱的女儿”的这本，如果不是老爹交给我，我一辈子也不会翻开的书。
书名逐渐变得模糊，一同变得模糊的还有握着书的手和作为背景的竹席。
真的是，笨到极致的老爹……我会这么蠢肯定是你遗传的……
要什么礼物啊，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了啊。
“这种礼物……”
“看看吧，毕竟十年才写完了三部。”老爹说着，坐在我的身边，替我翻开了第一页。并不熟悉，但是感觉不到厌恶的气息，非常温暖，非常结实的身体，在此刻似乎对我不再有所保留，而是非常温柔地，带着无比温暖的感情，将这份用十年包装好的礼物拆开……
我，和老爹，现在用以前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共同翻阅着这本书。
和我原本想象的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完全不同。
那么温馨，那么令人放松……甚至，感觉我们之间的隔膜，泡在这名为亲情的温水中，已经快要融化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父亲的爱吗？
3
小说讲述的，是一位旅行家父亲，在不着家的旅行生活中，因为妻子住院而短暂回家，时隔多年又一次见到女儿，并在阴差阳错之下带着叛逆的女儿继续踏上旅途的故事。
“十年不着家……这比你还过分啊，老爹。”
“嗯，毕竟是小说，人物塑造更加重要，所以用了很多艺术加工手段。”
文中，这对父女坐着一辆普普通通的大众车，从柔情的江南水乡，驶过了崇山峻岭，景色壮观的陕甘宁，甚至来到了漫天黄土的高坡。写景的部分，文笔优美，完全是一流作家的水准。至于剧情和人物塑造，虽然没有那么出色，但也是佳作水平。
书中，女儿从一开始的对父亲横竖看不顺眼，总想对着干，到后来的横眉怒目，根本不搭理，到再然后的口嫌体正直，再到最后，终于原谅了父亲。
“这……我有那么刁蛮吗？”
“艺术加工啦……”
“原型肯定是我吧？”
结尾，父亲靠在车边，看着太阳逐渐沉没在此起彼伏的重峦中，慢慢向女儿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愿意原谅我吗？”
之后的内容，是用铅笔写的，显然，是老爹刚回家后临时写的。有擦擦改改很多次的痕迹，纸已经快要烂掉了，明显，老爹对结局一直不满意，就是在这个地方。
但至少，目前，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
趴在车窗边往外看的女儿，愣了一下，随后撇撇嘴：“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可能原谅你。”
父亲也露出理所当然的笑容：“是吗？果然如此。”
随后，父亲露出了微笑，而女儿依然强硬地绷着脸，不过眼神没有再移开，也不再包涵愤怒，无奈和鄙夷。大众车在夕阳中驶向了更远的远方……
在那之后，就是后日谈了。
意识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过于昏暗，老爹打开了灯，我才发现自己的眼中不知为何已经满是泪水，不知道是因为看书看太久，还是因为被书中的情节感动到哭。当然不可能是后者……我的角色被塑造地非常蛮横诶……我怎么可能高兴……
“小妍……怎么样？”
我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点点头：“非常不错哦，作为礼物，我很喜欢！”
“是吗……那就好……那，这个版本，我就去编辑部……”
“不过，最后的结尾，还不太好哦。”我看了看手中那被橡皮摩擦地软趴趴的稿纸，摇摇头，“最后的结局……不太真实……不太好哦。”
“为什么呢？”
“老爹你想的是，这里女儿其实已经原谅了父亲，但是因为傲娇所以没表现出来，对吧？”
“呃……是这样……”似乎是因为角色原型点评着角色，老爹的脸色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我不禁笑了出来。什么啊，这笨蛋老爹。
“所以不真实哦，你又没见过女儿原谅自己的样子，随便乱写可不好。”
老爹似乎是感到迷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见状，骄傲地挺起胸脯，说道：“明天，老爹你陪我再去一次游乐园。”
“但是票很贵啊。”老爹恍然大悟，也冲我笑了出来。
“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取材。”
我露出虎牙。
老爹看样子很高兴，但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稿纸上的结局被最后一次粗暴地擦掉。
取而代之的将是，我们亲眼见证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