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一片全然混沌的空间。之所以被称为混沌,那只是因为光与影在这里复杂地交错融合起来。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甚至连原本能够触摸到的,都被那不知名的混沌所吞噬。
那是多久以后呢?究竟在着混沌中央沉睡了多久之后,方才拥有了那一丝一毫,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意识呢?
——不知道。
在少女的意识里,那似乎是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人类在陷入睡眠的时候,往往会通过神奇的大脑来幻想出一个又一个现实中不曾出现的虚拟世界,而在少女昏沉的意识当中,在这段如世纪般冗长的时间里,她似乎做了不少梦。
至于具体的内容。在她从昏暗灯光的笼罩下苏醒,撑着疲惫不堪又酸疼无比的上半身强行坐起的时候,就已经忘了个干净。
但那似乎是些令人感伤的梦,因为那双连弯曲都变得困难的手却准确地感触到了枕头上传来的湿润感。
环视四周,雪白的床褥安稳地覆盖在身上,四面八方围绕着的,是历经千年都不会腐朽的特质木墙,略显暗淡的火焰在天花板上的吊灯里晃动着,灯光之下,制作简单的木凳与木桌摆在一起,简朴的房间风格让冬阳一时间无法认出自己身处何处。
就像是察觉到了冬阳的疑惑一般,一道人影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走了进来。
顶着一头黑色的短发,吊儿郎当地穿着黑白相间的道场服,腰间别着一把随处可见的练习用木剑——如此平凡的一位少年,眼中含着些许惊讶地将门关上。
“醒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嘛……”
“海……”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问道:
“这里……是海的房间?”
“是啊。”
海若无其事地搬过椅子,好让自己近距离与冬阳接触,他将手轻轻地搭在少女稚嫩的皮肤上,另一只手则是指了指门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外面被那群智障闹得没地方下脚了,所以只能让你住我房间咯。”
“是……是这样啊。”
因为实在没法去过问事情的经过,冬阳转而把手从湿湿的枕头上移开。或许是拥有某件事物的感觉已经被习惯,所以她才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一股围绕手心的违和感。
于是,不可避免地发问了:
“那个……海,寒去哪儿了?”
“哦——寒啊,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
海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挠了挠头,尴尬的笑意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他的手在少女的注视下探向虚空,眼前的空气如同一块布料,在他的手中被立刻撕开,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口袋,而正是从这口袋中,海在找寻了一阵后,便掏出了一把冬阳熟悉无比的东西。
“寒!!”
看见寒的同时,少女欢呼了起来,只是精疲力尽的四肢无法支持她从床上跃起,只能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望向放在大腿上的铁剑。
“哟,冬阳,好久不见。”
“嗯!!……咦?——好久?”
面对少女的疑虑,做出回答的,是看起来很高兴似的兽灵族剑圣。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你——已经昏迷三天了哦。”
“三、三天?!!!”
不出意料地见到冬阳惊讶的表情,心满意足的海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重新摆出严肃的姿态,试图让人以为方才邪恶的微笑是视觉的错误。
“你,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吗?”
“是、是很大的事吗?”
“是的,大到你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程度。”
既然海都这么说了,冬阳就索性抛弃了一切脑中的臆想,静静地靠在床板上,等待着海把他口中的大事一一说明。
实际上,这短短三天所带来的变化,要远远大于千年来,兽灵族人自身的变化。
首先第一点,艾因长老与其长子紫的身陨,是对现今兽灵议会的一次巨大冲击,激进派的一方缺少了一位主力,也缺少了一个极大的实力威胁,对于本身就处于人数劣势的激进派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打击。
而相对来说,保守派的一方则是如焕发新春一般,在议会上大展拳脚,赫尔家的家主,也就是泉的父亲,更是以绝对的力量压制了另外两位激进派的议会长老,现如今已经执掌了议会近乎一半的权力。
另外一件让激进一派放弃抵抗的事件,便是那被载入史册的,被称为【光辉之日】的事件。
“光辉之日?”
“看起来你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不——是无法抵御那个时候的冲击而昏过去了么,所以才会沉睡这么久啊。”
“那个……时候?”
突然间,原本安稳跳动的心脏却因为记忆的涌现而被猛地揪起,深入骨髓的疼痛使冬阳苏醒不久的意识又一次模糊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勉强缓过神来,又艰难地蠕动嘴唇,问道:
“是指,紫死的那个时候吗?”
“是的。”
海不可否定地承认了,纵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却依旧将事实全盘拖出。
这片属于世界之外的世界,是当时一位年迈的兽灵长者在意外之间寻找到的,在那之后,它们发现这里资源异常丰富,地形与气候都无比适合居住,正愁着找不到落脚点的兽灵族们便毫不犹豫地全体搬入其内,也不知道是何种原因,外界的人类并不能看见那堵名为【概念之墙】的事物。
总算能够安心度日不再惧怕战争的保守一派慢慢地发展起来,虽说后来也有激进派的残党逃窜进来,但毕竟属于同族,无法将他们驱赶出去,也只好暂时抛弃过往的恩怨,共同生活。
成立议会,是几百年前的事,中央尖塔也是那个时候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勉强建造起来的,在后续的百年内,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去修改,补造中央尖塔,那颗发光的珠子,则是在二十年前,被偶然发现,才装到尖塔顶端的。
谁也无法相信,一颗从土里挖出来的珠子,却在那一天,和一把平凡无奇的铁剑产生了诡异的共鸣。就在寒穿透紫心脏的刹那,冬阳用唤出剑魂的方式试图抹消掉紫体内神明诅咒的刹那,那颗珠子,则是与寒一齐,绽放出了无限的纯白的光辉。
在光辉的笼罩之下,所有兽灵族人身上的诅咒被一扫而净,被认为绝对无法消除的诅咒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被消除,这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唯一能够使兽灵族信服的,只有神明开恩这一件事。
“不过事实上,是因为寒和那颗光珠的共鸣才导致了这一切。那颗光珠现在已经被议会长老们带去研究了,寒嘛——我可不会告诉他们这件事。”
海颇有深意地朝寒笑了笑,又看见冬阳低沉的神情,吸了口气,转移掉话题。
“泉的父亲也因为这一事件而稍微对人类有所改观——也就是说你和岚天他们作为人类的存在已经被完全认可,就算不戴着那麻烦的头巾出门,也不会被绑起来关进监狱了。”
“是吗……”
冬阳微妙地叹了口气,披散的褐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的容颜,在密布的发丝下,少女带着沉郁的口吻,加上一句:
“那……紫呢?”
海因为她的话,而彻底愣在原地。
冬阳抬起头,看着海少有的无措的表情,下意识地抬高了嗓音,带着哭腔问道:
“紫呢……如果诅咒解除了的话……紫也应该、也应该活着,对吧?!”
“还有艾因……艾因她……本来没有做错的……只是、只是不被理解罢了,如果你们及时到场的话,应该也能救得回来吧?!”
“我说……海,他们——他们还活着,对吧?!”
被少女眼角的泪水所震慑到,长时间无法说出一句话的海,看向了躺在少女怀中的铁剑。
叹息——同样没有任何的言语可以说出,寒只是落寞地叹出一口气。
沉吟许久,海好像终于鼓起了勇气,复杂的情愫从她湛蓝的海色瞳孔中溢出。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兽灵帝国的正南侧,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较为靠近帝国大门的地方,是小孩子嬉戏打闹的地段,稍微往里一些,就能看见茂密得不像话的树林,以及各种各样丰富到不知从何说起的动物叫声,只走到这里,着实能够从脚下伴着醇厚香气的松软泥土里感受到自然的气息。
可若是再深入的话,便是一幅谁也不想见到的景色。
无数的石碑被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原本四面八方环绕的树木此时却荡然无存,只余下如箭矢一般插在地里的灰色长方形石碑,它们耸立着,端庄肃穆的气息弥漫其中。
墓地。
用剑所雕刻出的文字上透露出一股绝望的悲伤,这里的每一个石碑底下,都有着一个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兽灵族人。
就在墓碑群的正前方,两个崭新的墓碑屹立在那里。少女跪在它们中间,手中的铁剑脱落下来,空出的双手,则是掩住双颊,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海站在她的身后,感受正前方袭来的苦痛的风,声音无力而又感慨:
“我们也是神明的诅咒对象,对于那个怪物,我们的攻击手段只会被全部吸收,造成不了半点伤害,反而会让它更加强大……所以,就算是身为议会长老的我们,也无法控制那时候的场面。”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向那刻着艾因性命的墓碑。
“艾因,我们没能找到她,或许是在诅咒爆发的刹那,那无法抑制的诅咒力量让紫……不——让那个怪物吞噬掉了她的肉体吧。”
少女依旧不为所动,甚至于那白嫩的双肩也开始因情绪的溢出而抖动起来。
没法说出肉麻的话语,海只好出口,安慰道: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的举动拯救了整个兽灵族……如果放任那个怪物肆意破坏的话,我们千辛万苦创造出的家园也会被破坏殆尽,到时候,必须离开的我们,又会受到人类的追杀……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海在心中重复了一遍。
由于诅咒的解除,积压在海身上特殊的神明力量也被彻底粉碎,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离开道场,带冬阳来这里的原因。而且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相当感激冬阳的,毕竟千年来的诅咒就此破解,要说不激动的话,是绝不可能的。
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开心不起来。
“对不起……”
双膝跪倒的少女,硬撑着嘴角泛起的痛苦的波澜,低声哭泣着。
眼泪落在地上,渗入土里,又一次,掩面而泣着,重复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头颅紧贴地面,抓狂的双手完全放弃了阻挡眼泪的打算,而是发了疯似的,抓起两撮泥土,用力地捏紧。
她像放弃了一切一样拼命地捶打地面,痛恨自己的无力,憎恨自己的天真,拼命地,想将体内的一切液体都舍弃一般地嚎啕大哭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的话……如果我能听岚天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吧!!”
“我真是个白痴!废物!明明……明明不该这样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寒静静地听着,它能清楚地明白冬阳心中的那股悲愤与自卑,但它无法反驳,也无法出口劝慰,因为它明白,这是冬阳必须独自走过的路,它所要的做的,只是在她偏离道路的时候,将她拉回罢了。
海也同样知晓寒的心思,他也与寒一样,明白这次的事件会让冬阳稚嫩的内心有所成长,可尽管如此,看见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依旧犹豫了。
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僵持了半刻后,又颓然放下,海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默默地转过身,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没有太多的为什么,要问的话,只是因为这是少女这一生当中必须跨过的第一道坎,如果在此处搀扶的话,她也只会如往常一样,继续自己害人的天真,从而导致下一件类似的事情发生。
这是任何人都不想见到的,包括冬阳自己。
“那么,剩下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岚天、百云。”
走过一颗生长茂盛的树木,海突然停了下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朝阴影处说了一声,便朝道场所在的方向走去。
隐藏在阴影之中,从一开始就跟在两人身后的一对姐妹面面相觑,互相沉默半秒后,又极有默契地点头,从树干之后缓步走出,朝着冬阳所在的方向走去。
时间过得很快,也就是在【光辉之日】之后的半个月后,精神与肉体都完全恢复的冬阳岚天百云三人便不得不离去了。
原因是白梦学院的假期已经过去,如果不快点去报名的话,估计三人都得面临留级的命运。虽说冬阳已经是留级三年的怪物级人物,但早已不想低于常人的她,可不愿意再被人说成留级四年的垃圾学生了。
啊,顺带一提,冬阳这半个月过得还算充实,每天和岚天百云还有海聊聊天,时不时地和来道场玩的泉说说趣事,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如果她乐意的话,甚至可以跟海学习学习剑法与剑技,不过不知何种原因,在与艾因对峙时的恐怖天赋并没有展示出来,反而与先前一样,学的东西都毫无进展。
虽说冬阳自那天从墓地回来之后,精神就慢慢好转起来,可她没有完全从阴影中走出这件事,对海还有岚天姐妹来说都是极易看穿的事,不过话虽如此,他们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彻底解决一切,只能安心祈祷这心底的阴影对冬阳的未来不会有太大影响就是了。
“那么,要走了?”
海站在道场大门前,朝着三位穿上清洗过的白梦校服的少女看去,一只手不安分地搓着胸口的泥,毫无长辈模样慵懒地问道。
“不打算多待会儿?”
“你是想让我再留级吗?!”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那个破学院也没用,还不如我教你来得好些——虽然你也学不会就是了。”
“……啧,肯定是海你自己教得太烂了,就这水平还开道场,难怪没人光顾。”
“你说什么?!”
一听到自己的道场生意被人贬低,海立刻摆出要吃人的架势,狠狠地瞪了一眼冬阳。
少女却不慌不忙地抱起胸,面露微笑。
“没~什~么~”
“切。”
“好啦剑圣大人,我们走了,不然的话,会迟到也说不定呢。”
岚天优雅地行了个礼,在兽灵国度内的每一件事都印在她的心里,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出生以来,遇见的最为特殊的事件了。即使很危险,但从结果来看,似乎也算不上坏。
“泉~下次有机会咱们继续打哦!”
朝站在海身旁的泉挥了挥手,百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让泉浑身直打哆嗦的话。
嘶——某兔耳少年倒吸一口冷气。
“啊……嗯……好吧。”
这半个月被百云以实战演练的名义虐杀到爬不起来的回忆涌入脑海,在这离别的场景下,无法说出拒绝话语的泉只好板着个脸,强行扭出苦涩的笑容,尴尬地回应。
最终,三人一起踏上了离开兽灵国度的道路。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么,我也先回去了,不然可是要挨打的。”
“啊……赫尔那老头子的性格嘛,我懂的,你不回去的话,大概会被打成筛子……”
“呃……这个……啊哈哈哈——谢谢剑圣大人关系~那么,我走啦,再见咯!”
“啊,再见。”
微笑着和泉挥手告别,又转头望向三人离去的背影,海长出一口气,靠在道场的围墙上,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了一句:
“这样真的好吗?”
回应他的,是不知何时躲在大门后面,此时又露出半张脸的少年。
“这是她成长的必经之路吧?”
“哦?你个小屁孩还知道成长?”
听见海发笑的声音,少年不满地撅起嘴,随后顺了顺头顶因沉睡过久而翘起的紫色头发,笑着回答道:
“还说我呢,你自己那张不开心的脸可是暴露了你的心思哦——才这么一会儿就想她们了?”
“啧,想再死一次是吧?”
被看穿了心思的海露出可怕的神情,吓得少年立刻退后一步。这一步,正巧将他的另外半张脸暴露在外。
完全漆黑一片的肌肤让他的面容尽毁,仿佛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留下了黑炭似的痕迹。
“啊哈哈,死一次什么就算了。”
“知道就好——诶,话说回来,你真的觉得让一群人在你的葬礼上哭哭啼啼的挺棒的?——明明人没死?”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啊,又没什么关系。”
“哦,你倒是挺看得开。”
海说到这里,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那不存在半点污垢的蓝天上,仿佛倒映着记忆中那个人的身影。
那个和少女,极其相似的身影。
突然间,他从靠着的围墙上挺起腰板,站直了身体,一手抽出腰间插着的木剑,转过头来,朝紫发少年露出会心的微笑。
在对方茫然又带着惊疑的凝视下,他开口说道:
“紫,要不要跟我学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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