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隐再一次地穿过漫长的走廊,将小怜从伦道夫的实验室里重新抱回,将其放到了自己的床榻之上。
有点不适地扇了扇鼻子,墨隐将目光对准了自己的房间。
也不知是何时开始的,房间多了那么一股腐烂的气味。
抽出香炉的芯屉,将里面早已成灰的香料抖落进脚边的垃圾桶中,再捻了一把新的,重新塞回炉中点燃。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墨隐回到了自己的桌前,拉开冰凉的木椅,有些颓唐地坐下,他从书桌上取下了一张白纸,抬起了吸满墨水的钢笔,试图写点什么。
但笔尖几度触碰纸张的尝试都失败了。
善于把一切闷在自己心里的他,早已遗忘了倾泻情绪的方法。
纵使胸中有千般话语,纸上也难出一滴墨水。
沉沉地出了口闷气,墨隐放弃了。
甩开手中的笔,他垂下双手,回过头,借着房间里仅亮的灯盏,注视着床榻上小怜平静安详的脸庞。
也只有这个时候的小怜才接近墨隐眼睛里受了潮的模糊剪影。
他希望床榻上安详的容颜能继续走下去,安然地度过简单且平安的余生。
但随着小怜身体恶化,墨隐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所谱写的故事,结局日渐逼近了。
连带着自己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人生与那一揽子的糟糕事情,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但忽地瞟见镜子中已略显稚嫩的儿童面孔,墨隐显得有些慌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不过活了12年,而就算加上与游理在那所谓的“地球”一起的日子,自己也不过20余岁。
就要结束了吗?
就要结束了吗?
可,可……
蹭地,墨隐有些神经质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他也说不清楚是想干什么,只是木然地顺着起身的势头踱了几步。
现在的他,就像他的人生一样被一大群乱七八糟的冲动波浪拍到这,拍到那。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够顺着心意发展到最后。
忽然间,那股腐烂的气息再次触及墨隐的鼻尖。
心烦意乱的他终于不再忍耐,试图找出源头。
极速流转的目光一下子便锁定了桌边破旧的书架。
在那里。一瓶随手放置的药剂不知何时已然倾倒。
从瓶盖空隙中洒漏而出的油状液体正是这异味的源头。
而那腐臭正是书本的哀鸣。
忙不迭地,墨隐取下了那一层的所有书本,用棉布擦拭着渗入底部的药剂。
但这些未免显得有些太晚了。
大半层的书面底部都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但最为凄惨的还是那抵在外侧的陈旧小本。
其靠后的大批页面完完全全地被腐蚀碳化了。
只剩零星边缘的几个字尚且可认。
而通过那星星点点的几个字,墨隐确认了这是什么。
这是自己过去曾写的日记。
虽然这惨淡的人生让他并不心疼往昔的回忆,但也难免地有些惆怅于过去的流逝。
于是,他从后向前,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
目光所及,皆是疮痍。
直到一篇,可以认读完整的文字样式才在那泛黄的纸张里显现。
其上的木质素已经早已氧化出了发色的醌、酮基团。
斑驳如宛如树下之阴影。
他将其费力地张了开来。
但当纸影中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刹,他回到了椅子边。
勾着脑袋,他竭力地想去看清纸上的内容。
『11月20日
今天,真的很冷。
但是小怜姐姐也终于同意带我去看了她守护的神明大人了。
那个神明大人就躺在一块半透明的晶石里,稍微靠近点就能看到她的脸,但是我看不见她呼吸,就跟死人一样,无论我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所以为什么要守着这么个东西几千年?就连出去玩都不行。在那个无聊的镜窟里面待一天我都嫌烦,真不知道小怜姐姐是怎么守那么久的。
所以我发誓一定要让小怜姐姐也能自由地行走在天空与花田间。
虽然小怜姐姐听了以后好像很生气,但没事我会让她自由的。』
她自由了吗?
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了手上的那张纸上,恍惚眼前还是那个无聊的镜窟。
墨隐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张纸撕了下来,再叠起。
到这里就够了,也幸好后面的日记被毁灭了,他不想去回忆在那之后发生的悲剧。
那场灾难毁灭了牵扯到他家乡花海城的一切。
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一切都以墨隐最为绝望的方式被终结掉了。
记忆或许真的存在保护机制。直到现在,他也不能清晰回忆自己在那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脑海中充盈的只有反反复复的恶心与呕吐之欲。
而也就是在那场灾难之后,那个镜窟里的“小怜姐姐”同样地再也不可能出现了,无论床榻上躺着的这一位在容貌上多么相似,也复现不了她。
甚至现在这一位的出现也因为“小怜姐姐”的身体还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总之墨隐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镜窟,还是里面的两个女孩,乃至于其上的城市。
当然,日记本上所记录的这普通的一天也是与他最开心的日子的起点。
那是墨隐与他现在最好也是最后的朋友,游理的第一次见面,虽然是单方面的。
墨隐没有对游理撒谎,自己的确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毫无意识地躺在晶石里面,被“小怜姐姐”亘古持久地守护着,被当做一件从千古延续至今的奇迹道具而存在。
虽然很好奇到底是谁把她从这里偷出去的,不过想想她自己大概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现在回味起来,一切倒还显得有些有趣。
自己当初隔着晶面观看的时候,也完全没料到所谓的“神明大人”居然是如今自己熟悉的这个样子。
他本以为被称为神的家伙应该是冷冰冰地,又傲又娇地挺着纤白的脖颈,无论对谁都应该是那种无所谓的状态,化作一座让普通人看了就长跪祈福,但英勇的探险者见了会想征服攀顶的高原冰山。
再不济起码也得想那些个女王一样霸道地去享受逍遥。
可她不是这样的。
她冰冷,不会主动向他人搭话,但却会向自己表现出一点儿也不正经的一面;她高傲,不在乎他人的非议,但却会平等地寻求自己的意见。
好羡慕啊。
为什么她就能如此自由、不受束缚地活着呢?
为什么自己就得戴着沉重的面具杀死自己的心呢?
二人的真正意义上的正式见面,是一切悲剧已经发生之后。
整个花海城淹没在了一片血海之中,自己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前往未知的世界杀死失去了掌控的那位“神明大人”。
可“他”却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了在大城市里迷路碰壁到几乎就要死去的墨隐。
那时的“他”,虽然外表看起来冷冷的,但却一点也不像自己这样失了神般毫无生气。
“他”古怪,一点儿也不合群,没有一个男孩喜欢“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魂深处的底见,“他”眼中的事物显得抽象,但往往更却接近本质。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为了接近而向内心空虚的“他”表露出的谄媚,自己成了“他”最为重要的朋友。
然而感情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莫测的。
“他”让墨隐感受到了过去甚至连想象都不曾有过的友情。
一起欢笑,一起合作,一起受罚,一起游戏。
人间刹那,便划过寸许青春。
在那旅途的终点,墨隐的内心早已下不了杀游理的决心了。那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最关心他的活人。
可花海城酿出的灾难必须解决。
墨隐只是一介凡人,很多事情是他根本力所不能及的。
这个现实的世界终将回归。
在万般的无奈之中。
借取游理的眼睛成了墨隐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最后,咬着牙,所能设想到的,最为和平简易的方式,既能保全游理,也能解决一切,甚至为了减少对她的影响而被迫与更多的恶魔达成交易。
墨隐无法解释当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活蹦乱跳的游理时内心的喜悦。
他多么想冲过去,触碰她,拥抱她,向她诉说自己的苦难,调笑她身上的衣服,与过去十余年那样轻轻松松地聊起毫无意义的闲话,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城野中走上那么一整天。
可他不能。因为那每一份喜悦都将成为墨隐向她下手时的无边痛苦。
就因为是她。
而那个所谓的她终将吞噬整个文明成神的宿命是如何的?
墨隐不再关心。
是了,既然自己已不再想要阻止她吞噬整个文明登神的宿命,那么就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自己于神不敬的渎神赔罪之礼向她献上吧。
作为她宿命的起点。
他不想再费尽心思地去寻找避开命运的道路了,如果它们要来,那就来吧。
墨隐放回了那本小小的日记。
鼻尖,那股酸臭的腐败味道依然没有散去。
但现在,他知道那是什么发出的气味了。
那是过去少年的梦在腐烂。
现实为那梦想举行了最为恶毒的葬礼。
腐臭的泥土终掩去了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