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惊雷闪掠而过,在已经被银色月光渲染成金属块样,浑然一体的天空上显得格外的刺眼。
被墨隐拉向半空中的女孩直视着他,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火焰在那双因被『离』态浮银浸染,而显得通红的双眼中熊熊燃烧。
她的双手似乎压碎了某样东西。
骤然间,隐藏在天空后面,听不见、捉不住的无数声音开始发笑。他们狂乱,他们难以压抑的兴奋,充满了嘲弄与弹冠相庆的喜悦。
城区的方向,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巨响。在那里,殷红色的云层开始垒叠,遍染着天空极远的地方。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消弭了刚才杂乱无章的私语声。
取而代之暗藏在雷底下的,是一阵似有似无的苍凉的曲调,它在荒原里浮现,轻飘飘地,向着此处靠近,向着墨隐所站立的位置靠近。
在记忆的检索里,墨隐忆起了曲调的源,那是他小时在荒原上所听过的,牧民们的歌曲,从牧民们那里,他得知了这是一首关于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向正在远去的孩子发出挽留的曲。是草原上不多闻的悲歌。
“遥远的河,小小的人,走向对面,不要哭泣,因为风的到来,吹响铜铃……”
在某一瞬间墨隐浑身的汗毛都在因辨认出记忆中的曲调而耸立。
可就在声音拂过他脸庞的那一刹,数不清的尖锐嘶鸣,哀嚎痛呼从膜般的音障里泄露了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晨白雾弥漫的荒原上,一个浑身裹满素布的女子从雾中出现在人的视界中。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用哀伤的神情,楚楚可怜地盯着独行的牧童。却在极近的地方卸掉了裹身的素布,露出腥红且翻滚烂碎的恶肉。
墨隐在同一时间,从所有的感观里都察觉到了自己发自内心的畏惧。顿时无措的双手放了下来,他刚刚所凝聚的吸力源也逐步地消散了下去。
被他席卷至半空的少女一声不吭地落向了地面,激起一片不应该出现的灰尘。
灰?
不,那不是灰尘,那是雾气,灰色的雾气。
一团接着一团的灰雾开始自游理落下的位置为中心不断冒出,膨胀。
那是未经转化,基态浮银的样子。
墨隐的视线穿不过那层近乎密不透风的浓雾。霎时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原野在他的感知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忽然间,他的鼻子嗅到了浓重铁锈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气味的源头就在他身后不远的那滩没有形状的碎肉。
并不是那么的恶心。
他还看过更恶心的。但他不想看,现在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于是,他挺直腰杆,放低脑袋,以决然地态势向着灰雾靠拢。
但天空之上的异象强迫他停下了脚步。
整个世界的颜色都开始了变化。
银色的月光被正不断聚集的血色阴云给蚕食着,就像是个被捂住嘴的小姑娘般,在云层边缘漏出几滴几乎不可见的光晕,再向外界求救。
墨隐被惊呆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等改天换地般的异象了。
“这到底是什么?”
灰雾的内部,直坠落地的游理难堪地在地上趴着,手肘堪堪支撑着身体,但却难以将身体拉起来。
浮银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外涌出,形成一个球体并持续膨胀。
“咳……呃”
起不来……
无法发力的脚腕在地面上不停地打滑。
凭借经验,游理预估这种情况,大概是胫骨或者腓骨发生了骨折。
“很高兴你作出选择了。”
“呃?”父亲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游理愕然地仰起了脑袋。
果然,刚刚送别她的父亲正切切实实地与她一起在这团灰雾之中。似鬼魅般的无声无息。
但这一次,父亲没有再向以往那样亲自动手帮着游理把伤口调整到易恢复的形态,而是平静地开口道:“自己试着把腿自己掰正吧,那能省掉不少修复所需的时间,我毕竟不是真实存在的,接下来的事情还要你自己去面对。”
然而此刻早已被身体各处疼痛折磨到满头大汗淋漓的游理没办法轻易触及到受伤的大腿。
只能哆哆嗦嗦地试图在地面上打滚来翻身。
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她终于是将受伤的脚踩在了地面上,折紧,用双臂牢牢抱住。
“我……我只会这样了……”游理喘息着向后缩了缩,但双手却是加紧了用力。
“没事,够用了,不过,挨这么一顿打很开心吗?”
“这不是挨打的问题,是态度,我……”
但是父亲没有给她留下面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的想法。“是想骗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做的这件事情的对吗?”
“我……”
不待游理作出狡辩,她的父亲摇着头开始了自己的话语:“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虽然我不满意,但也不会干涉你,我对你的教育和引导没有让你达成我想象的样子,那么对于我来说,是我自己的错误导致了这个结果,与你并没有关系。”
“呃。”游理对自己父亲这种异于常人的思维模式早就习以为常了,要不是亲眼所见,她是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没有波澜的人。要是可以,真该把把大佛请下来,让他坐上去。
简直就不像是正常的人类。
在略微习惯了一点疼痛的节奏之后,游理终于是换了口粗气,问询起了现状:“我捏碎了珠子,但是好像并没有用,浮银还控制不住了。”
“力量当然不在这颗珠子里,它只是给你注入生命力用的,帮你补补身子。”
“那说好的力量呢?”游理有些焦急。要是拿不上力量,墨隐发癫把这里变成现实,那可就出大事了。
不过父亲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摆摆手表示:“不要着急,已经快来了,趁着最后的几分钟,我来跟你聊聊天。”
“最后几分钟?难道!”突然意识到了话里隐藏含义的游理瞪大了眼睛。
“我难道不是你梦境的一部分吗?我说过,我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既然你选择了外面的真实世界,那我自然也在你摧毁的一切之中,上一次我丢失了现实锚,这一次,恐怕连梦都待不下去了。”
在那个有关父母的,被她强行忽视的关键问题终于被毫不留情地掀开时,游理再也顾不得疼痛,拼尽全力从地上站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胡乱地喊着:“那我不要了!不要了!”
当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选择可能会伤害到父母这一问题时,她彻底没了主意,也没了刚才的锐劲。
他们并不是简单的梦中之人,刚才父亲的话几乎已经是在明示她。他们是与她父母切实相关的存在。
说到底,就算加上她在两个世界确切经历过时间,游理也不过十几岁,本质还个从未脱离父母的孩子。
跟一个从小住在大房子,家庭幸福美满,从来不用为生计着想的十几岁孩子谈成熟、未免有点过于理想了。
除了严肃的事情外的一切娱乐都是他们的谈资,学校、网络、朋友。
严肃现实,发生在亲人身上的生离死别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选择我们的话,那外面的孩子们你就不管了吗?”
“不,不是,不能这样。”游理语无伦次地晃着头,紧接着,又仿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亢奋地问道,“你跟老妈都很厉害的吧,一定能躲开的吧?”
父亲并没有直视她的目光,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缓缓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很厉害,要是很厉害的话,你就不会在这个地方受苦,也不会面临现在的抉择。要是我能做的的话,绝对让你住明亮的大房子,吃上最合你胃口的饭菜。”
“可……可你明明,明明以前能在别人的那个什么神国帮我。”
“我只是在钻空子,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跨过门槛,而且我也确实是‘不存在’的,因此可以在一定意义上真实存在的地方作出一些规则之外的事情。”
在所有的道路都在被堵住的情况下,游理话中的颤音越来越大了,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酸涨的盐液汇聚在了眼角:“不,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想再一个人下去了。”
在情绪彻底失控之前,一双手向外伸开,用不容置疑的力量将游理搂进了怀里。
“来道个别吧,本来还想着让你自己选择风格,因为我猜你不会喜欢这种温情风格,但是今天,就由我来主张吧,一个拥抱,毕竟,我家游理是个女孩子。”
“可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孩子总要离开父母独立的,我护不了你一辈子。去外面看看吧,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到总有人愿意比我更爱你。”
“怎……怎么可能呢。”呜咽哽泣声取代了平静,游理没有抵抗怀抱,却也没倚靠在父亲的胸膛。
内心里不断放大的声音让她越来越不想摧毁这片梦境。这已经触及到了底线。外面的人不可能会有这里的亲人更加重要。
“放弃吧,就算你拥抱这个世界,我们也终究是虚假的。”父亲在温和的劝诫中放开了手,向着后方退去。虽然我并不对生命抱有善意,但你确实是有的。
“不,不是的,我明明就是个自私自利的阴暗怪物,我离不开你们的,只要你们一放手,我就会像泥一样被摔烂的,求求你了,不要远离我。”游理哀求着,竭尽所能地贬低自己,只为让父亲主动地提议留下。
然而父亲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你看,你现在不是依靠自己站着吗?”
“不是这种站立!”
“好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你已经能够自己站立了,不要太怀疑弱视自己。虽然已经完结了,但是梦所涉及的东西绝对没有完结,请你注意你在梦里所经历过的事情。”
“能不能不要这样,明明说好了不干涉我的想法的。”
父亲没有再回答,而是将头仰向了天空喃喃地自语着:“下雨了。”
几束光芒穿透了由灰雾组成的穹顶落到了地面上。
随之而来的是雨水,红色的雨水。
浮银变得愈发紧实,但却无法抵挡来自天空的红雨,就像是被烟灰烫烂的塑料般不断皱缩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来自地面的嘀嗒声不断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回弹,放大。
“忘记我吧,去打败他。”
几秒钟的相持期被轻易地略过,浮银铸成的穹顶终究没抵挡住这依然瓢泼的红雨,被迫溃散在了空旷的荒原上。
几滩雨水开始积在了被踩实、炸出基底的土坑之中,形成一面面血色的“红镜”,从地上可以映照出游理现在的样子。
银色的月光被遮住了。
天空陷入了可怖的猩红。
血色的雨来自血色的云。
父亲不见了。
没有血的腥臭。自天空而下的雨水并非血水,但却又和血水没有两样。当红水接触到游理的那一瞬,她就已经知道雨水里蕴藏的真相了。
在她身上,红水褪去了颜色,变回了透明的样子。就好像她本人是块活性炭,一层过滤膜。
海量的、毫无条理的、纯净质朴的、充满简单欲望的“垃圾”信息开始在她的脑海里产生爆炸般的增长,雨水里的,是这座城市里每个人的记忆。
无论幸福亦或是不幸,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人都被淹没在了几秒钟前的红雨之中。
绝大部分人记忆的结尾都是不解、惊恐的惨叫。有因看着亲人逐渐消失而愤怒的咒怨,也有因不知为何而毁灭的迷惘……
只有少部分的,因无差别毁灭而来的欢悦。
仅是一念,天地哀鸿。
所有的生命都在无可阻挡的红水里被消解了。这些不是游戏里缥缈的数字,是活生生的人。
只有带着真实属性的生命才能是她力量的来源。
被无意义的惨叫搅乱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根本无法同时处理那么多的信息。过量的信息让她连十秒钟的清醒都没能保持,失去了支持力的身体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
她大睁着眼睛,却没办法理解处理在脑海里生成的图片。她不自然地扭着不舒适的脖子,却并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胸腔和血液维持着基本的生命运转。
被红色雨水吓到的墨隐困惑地看着从灰雾中现身的游理就这么直挺挺地栽进了地里。本来还以为游理又能拿出什么底牌的他彻底放心了。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墨隐喃喃自语地舒了口气,“也是,刚才失了那么多血,又跟我打了那么久,估计早就体力不支了。”
刚才几乎秋风扫落叶般的单方面碾压战斗让他稍微散了点气性。
他知道游理是无辜的,刚才那个女孩的死亡是因为他不够强大,没能从那个万恶的梦境核心手上将她救下。
此刻他开始后悔用如此严酷的手段攻击游理。这种单纯出气般的战斗只是他下意识地想要强调证明自己的武力。
而且,他口口声声说是想让游理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可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希望游理被击倒。
他在缥缈的幻想里还在期望着,游理能拿出更多的底牌,轻而易举地将他击败。这时,他就又能像过去那样,跟在游理老大身边,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问题。
墨隐幻想着或许再逼她一把,就成了。
但如今就算以游理那些在外面的朋友们为要挟,她也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让墨隐能够感到惊喜的实力。
暂时卸下防备的他蹲下身子,将游理的脑袋从泥地的水坑里缓缓端了出来,稍微旋转了一个角度,置在了一边的干岸上。
因疲惫而失去神采的脸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算陌生了。脆弱平坦的胸口在微微的起伏着,飘忽不定的古怪香气在本难以有气味扩散的雨水里时隐时现。
墨隐发觉着这气息的熟悉。就像呼吸一样……
树汁的腥味,他忆起来了,旋即鼻尖酸涩地苦笑了一声:“香水是嘛……”
在空气里的气味,是几天前另一个游理在教室里向他展示过的香水味。墨隐在她的衣柜里看见过这件衣服。想来她是往衣柜里喷过那种奇怪的香水。他现在不再觉得难闻了,至少比血腥味好闻一万倍。
大量回忆不受控制地被香气牵引而出。
那个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支着个脑袋看他画法阵的女孩;那个一边絮叨,一边替他处理伤口的女孩;与他一起在透明玻璃下观雨的女孩。
他脑袋里的,总是那因活泼的原主开心奔跳而掂起的高马尾,挂着几缕碎发的侧脸,和穿着白袜的修长小腿。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正式过那个女孩多少次。
“这只是梦,这只是梦,这只是梦……”墨隐重复着一句话,他试图平息再起的愤怒。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那个恶魔还在我的身上。
他咬着牙,从口袋里取出刚刚抓住的一把来自梦境核心身体的灰尘。
只要把这个塞进她的体内,这个梦境就得结束了。
几分钟的深呼吸终于让他认可了现实。
无论是这里的,还是外面的。
悲丧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最终他也还是没能做出什么改变。
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他还是要继续在几个鸡蛋上周旋跳舞。
他的要求并不高,保护游理的安全、尽可能让小怜姐姐的身体结束得体面点,这就够了。向那些引发他家族惨剧的那些大势力复仇什么的,根本就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从最开始,就有不止一双眼睛盯着他。那些阴影中的可怖存在想要灭杀他,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他并非没有想过依靠游理来完成复仇,可事实证明,游理除了身体有点特别外,根本就没有神明的迹象。以他俩现在的力量,是不可能在这片黑暗里掀起什么波澜的。
不断地有着水滴从墨隐的脸上发梢上落下。天空的红色已经开始消退,从上空坠落的雨水,也逐步地淡化了颜色,开始变得清澈,透明。他跪在游理的头顶上,洒下了手中一片的灰尘:“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活总还是得过下去的吧。”
但就在灰尘被雨水一起打落至游理的额头时,游理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的神智在逐步的恢复。在脑海里,她开始能辨析一些简单的画面。
脑海中第一个能够被游理证实的画面是一个长满蓝色植物的山洞,在山洞中,嵌合着7个光点。不对,貌似是14个,还有7个看不见的。
“可为什么我能知道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呢?”
第一个画面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第二张图片便接踵而至,但是场景没有变化,还是在那个山洞里,只是这次换了个角度,并且山洞内部还多了一个背对着画面源头的小孩子。
又是下一幅图片,山洞没有变化,刚才的那个孩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群看不清样貌的人在山洞里窃窃私语。
“那些人是谁?”
自下一幅图开始,那山洞终于消失在了游理的脑海里,紧随而来的下一幅图内容是一棵树。一棵贯穿了整个星球内部的恐怖巨树。
来不及为那从未见过的巨树震惊,下一秒,游理脑海中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并且,画面从此便从具体的景转而变成了极度抽象的色块。
推开黑色的白色、与红黑对峙的白色,在这幅巨大的调色盘下,似乎有人在哭?灰色的……怪物?红与黑?巨大的阴影下,星空中停止旋转的半个熟悉的星球。
“吓啊!”
在极端的刺激中,游理睁开了眼睛。
狂跳的心脏证明了刚才那些景象的出现。
但很快,口鼻里的不慎被吸入的水,就让她痛苦地擤起了鼻子。
“呃?”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的墨隐从地上站了起来,不解地后退了几步。
而摆脱了积水困扰的游理很快地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抛开满身的水,她从来没有这么清爽的感觉,自在,轻松,富有活力,就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而当她看见一无所知的墨隐时,父亲最后的嘱托再一次地出现了。
“打败他。”
是的,应该要打败他。
不要被哀伤蒙蔽。
她深吸着气,向着几次碾压她的不可战胜之敌再一次发出了挑战。“我会打败你!”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游理能以如此地活力从地上站起来,但墨隐还是应了她的要求继续打下去。火剑再次凝形,向前劈砍了过去。
“唰!”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火剑劈在了空处。只留墨隐茫然地寻找着攻击对象的去处。突然间,他察觉到了对方的位置,猛地将头转向了身后。
游理就在他的身后站着,只不过现在的她同样震惊地看着双手:“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