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呼啸,正值极夜的朗伊尔被埋在一望无垠的漆黑之中。挑灯的旧矿场在荒凉的冰天雪地中犹如灯塔闪烁。
飞雪翩然,男人呼出的白气融化了那些精美的雪花。
格兰梵亚独自一人逃到了旧矿场外,远离了那个满是温柔和幸福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这种幸福对他而言是比镜花水月更加虚无缥缈的透支。
他早已体验过全部的苦全部的乐,这些多余的体验即便会短暂地打动男人彻底石化的心,但终究还是多余的。
格兰梵亚仰望着那片如同节日焰火般盛大的夜幕,言语无法描绘的炫目极光正在严寒的北极空气中嬉戏无常,变幻莫测。
那是他曾经和早归黄土的未婚妻曾经约定要看到的景色。
被掐死的懦弱死灰复燃,被碾作尘埃的自我开始追溯。
那神秘诡谲的极光成为了牵动回忆的阀门,那些过于美好或过于悲伤的往事如潮水袭击着格兰梵亚的大脑,在那梦境般的感触里,暴走的情感最终被稀释成若有若无的微微不适
——每次当他想起这些,他都会竭尽全力,最终把这些重新忘记:
“与他同一世代的人已经全部完结了。”
自己自那以来所得到的一切,全部都是禁忌的、多余的、浪费的,乃至充满罪孽的。
因为格兰梵亚明白,真正应该拥有这些的人不应该是他。
他只是个幸运过头的懦夫,这也是他别无选择的理由。
无论他拯救多少生命、摧毁多少灾难,已经刻下的伤痕都永远不会复原,已经失去的事物亦永远不会回来。
在这绝对的静谧与绝对的嘈杂里,格兰梵亚捕捉到了自风雪中传来的足音。
那轻盈柔韧的步伐充斥着令人满意的强调与风度,无需转身,他也知道来人是谁。
“为什么不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他尝试着维持一直以来的冷漠,但只是话语中那淡不可察的疑惑味道,都足以令露娜莉娅理解他的心绪不宁。
“因为您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据点,所以感到有些困扰。”
短暂的犹豫之后,她所使用的也是久违的带上了些许抱怨意味的音色。
“这难道不是常有的事情吗。”
“因为这里是北极。”
人偶少女在男人身后停下,衣着单薄的露娜莉娅即便暴露在这超低温中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
“我既不会凿开冰盖潜入海底,也不会蠢到找那头名叫【冰喉】的巨龙单挑——我已经不是会因为一时冲动去做这种事情的年纪了。”
格兰梵亚的声音很轻很轻,恍惚间他重新拾起了那久远记忆里早已模糊的语气和生机。
“可是......您很痛苦。”
少女模样的人偶动摇了。
露娜莉娅冷漠清澈的声音里总是隐藏着火一般炽热的情欲和爱意,格兰梵亚全部明白。
“而这,就是我存在于此的理由。”
竟然说出来了。
脸上有些发烫,少女重新迈开的步伐失了自信,显得有些犹豫和怯懦,但那个自己一直以来都在憧憬的背影已经触手可及
——她终于抱住了他,轻轻地,从背后。
两具人造的躯体里寄宿着两个痛苦的灵魂。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间也好,我希望主人能真正感到幸福。就算把我当成那孩子的替代品也无所谓,我真的……”
“已经够了......露娜莉娅。”
男人没有因为这对两人而言显得过于亲昵的姿势产生反常,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冷漠。
但却多出了几分寂寞。
盛大的极光在两人头顶的穹苍间辉耀,那纷纭的色彩打翻了始末变幻之光,在星空中披散下灿烂的朦胧光芒。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这都是身为奴仆应尽的本分,我只是……”
想要继续说下去,想要好好把这份怀揣数个世纪的爱意传达
——一旦错过就绝不会重来的机会正摆在露娜莉娅面前,她等这个时机等了太久了。
“看啊。”
“......”
因为话语被打断,少女模样的人偶失望地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但她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极光真的很美——”
顺应男人的话语抬起头来,那璀璨夺目的辉光游弋在无垠虚空中。
怒放闪烁的光辉,此刻同样寄宿在露娜莉娅眼中。
“在亲眼看见之前,我绝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美妙的景象。”
露娜莉娅没有再看那过于美丽的极光,而是埋头在男人背后,近乎贪婪地索求着他的气息。
因为沉默,她从那变得温柔的语气中发觉了自己今晚能够拥抱他的理由。
格兰梵亚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段往事中,极光和露娜莉娅,乃至于这苦寒的天地,甚至是那温暖的旧矿场都成为了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空白陪衬。
“可是能看到这种景象的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露娜莉娅更加用力地拥抱着男人,她在以此作为回复。
“我知道的。我没有办法赎罪,也没有办法祈求原谅。”
枯萎的心脏,那颗原本抽送鲜血如今泵动水银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懊恼,怯懦,不甘。
他从未想象这些早已被彻底封印的情绪竟然一直都潜伏在自己心灵的深渊,而如今那些可笑的情绪正在席卷他的神经。
“更没有办法让任何人获得幸福——”
如果泪腺没有干瘪,那么他现在一定已经泪流满面。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坚强,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地对待着这个世界,比任何人都更加竭尽全力地守护着那些易碎的幸福
——他明明应该是比任何人都要憎恨这世界的人才对。
露娜莉娅感受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这过于卑微的爱情来源于人造物与人类间绝对的物种隔阂。
露娜莉娅已经做到了她全部的温柔,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情欲上的温柔。
即便这数个世纪间她完美地扮演着格兰梵亚仆役的角色,但她的核心也仍然是那个除了暴力一无是处的,隶属敦煌厅的对魔部队王牌。
即便她是唯一一个从开始便陪伴格兰梵亚直到现在的存在,即便她见证了他全部的痛苦与悲伤
——两人的距离,也从未接近过一厘米。
那炙热的感触突然消失了,双臂已经抱在空处的露娜莉娅怔在原地。
她的少女心,是尚未开始便注定破碎的空虚。
“……抱歉。忘了今晚的我吧。”
驻足在那风雪之中,格兰梵亚的眼神飞速黯淡下来,那久违的温柔和真实也随之被冷漠与麻木掩埋。
少女只是茫然地看向天空。
——转瞬即逝的极光,已经如落幕焰火消失无踪。重又变得漆黑的苍穹里满是令人反胃的死寂与阴沉。
就像是自那以来的格兰梵亚一样。
短暂的,就像是梦一样的幸福。
而那又是否能称得上是幸福呢?
自动人偶不会流泪,不然她肯定早已泣不成声。
“我们回去吧,孩子们还在等着我们。”
似乎这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在梦境结束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冷血无情的“流浪的范海辛”。
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露娜莉娅突然有了这样的一种预感:自己已经憧憬了无数光阴的瑞恩,已经是最后一次出现了。
自这以后,自己将永远失去窥见他内心的机会,就这样继续浑噩的做他身边那可笑的陪衬。
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露娜莉娅?”
已经迈开脚步的格兰梵亚回过头来,露娜莉娅这才得以看见男人的脸。
那是被痛苦剥削,被时光折磨,却从未放弃挣扎,从未放弃反抗的,自己魂牵梦绕的
——瑞恩的脸。
“露娜莉娅?你怎么了?”
他以前不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自己以前,也不会用“主人”这种充满距离感的称谓称呼他。
露娜莉娅低下头,她不想让格兰梵亚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瑞恩......”
因为担心人偶零件是否损坏而向露娜莉娅伸来的手,因为这细若蚊蝇的呢喃陷入僵硬。
“瑞恩......我好想你。”
竟然说出来了。
少女重新抬起了头,那双月长石铸造的人工眼眸此刻温润如水,原本凛然的五官和冰山般冷漠的表情也尽数融化。
雪花在少女脸上融化,她看上去就像是在哭泣。
风雪呼啸,过盛的寒冷充斥在这极地的冰天雪地之间,而那清晰如火的爱意却再度令格兰梵亚丧失温度的躯体重新升温。
“突然间怎么了,露娜莉娅,这可不像是你。”
格兰梵亚突然感到有些恐惧。
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月长石】,也不是那个默默无闻充当仆役的【露娜莉娅】,而是那个纤细脆弱的【露娜】。
这幅模样的她,是曾经令他沦陷的风情万种。
“你已经忘记了吗......当初的莱茵河畔,我们——”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些就够了......”
“哈哈......对不起,我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
“露娜......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才对。”
他没有抱自己的理由,露娜莉娅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即使曾经短暂的动心过,也因为挚友对身为炼金人偶的自己的狂热爱恋,因为已经有了钟爱一生的未婚妻而毫不留恋地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这似乎就是她这段情感的末路了。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但雪还仍然下着。
“......对不起,主人。今晚的我们似乎都有些失控。”
谦卑恭敬地行礼。
变得冷血,变的冷酷,像是真正的人偶一样,强迫零件,强迫五官,最终做出了自己现在应做的表情。
“我们回去吧。托尔斯他们还在等您回去。”
“好。”
默契过头的心灵相通,同样选择回避的两人甚至没有因先前旖旎气氛的瓦解感到丝毫的尴尬。
这种距离感分明的情况,才是两人相处最自在的模式。
正因为在这世界上他们都只剩下彼此,所以他们才不能相拥。
这真是可笑。
“主人。”
“怎么了?”
“生日快乐。”
如蜻蜓点水般,从脸颊上传来了温润的触感。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