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哈特现在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从身后的石质墙壁传来了冰凉的触感,拨开云层的月华在他面前藤蔓缠绕的日晷上打下单薄的倒影。
“呼,冷静......冷静。”
男人深呼吸着攥紧了右手的狮心大剑。
藏匿在这片面积称得上玲珑的小型街区,莱恩哈特慢慢地蹲下身子,虽然明知无用,他还是透过小巷拐角咖啡店的看板观察着寂静的远方。
......这里似乎没有老鼠。
静谧无声的夜晚里,连风声都已经凝滞。男人只能听见自己稍显紊乱的呼吸声。
这座原本游人熙攘的巴拉哈赫城镇,已经被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沉寂填满。
“该死,那个女人难道是怪物吗......”
确认那个酒红色的人形灾难暂时没有出现,慢慢软倒在地的莱恩哈特咬了咬牙。
他的整条左臂都呈现出了足以诠释“粉碎”二字的姿态,那是先前在叶连岩城堡里被墨菲的银血髓撕裂带来的结果。
令他头皮发麻的痛感正从扭曲的骨骼和大块撕裂的肌腱朝莱恩哈特的每根神经袭来。
“墨菲,墨菲......混账!”
低低咒骂着,额上密布的冷汗淌进了眼睛,传来的酸涩让他那本就称得上折磨的体感加剧几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咒骂那个冷峻无情的舞姬的心狠手辣,还是在咒骂着那个黄衣红衫的魔笛手的诅咒。
不过在哈默尔恩离开时,莱恩哈特似乎听到他与其他人交谈的声音……也就是说敌人不只是一个存在在那【大清洗】名单上的家伙吗……
过了几分钟,他强忍剧痛站起身来。因为莱恩哈特明白,自己的【场】在这种时候会成为暴露藏身之所的火种。对于猎魔人工会的精锐而言,在特定区域内寻找指定目标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因为对他们来说,虚弱的目标就像是在黑暗中被点燃的信标般惹人瞩目。
“那个混蛋,又在跟我玩什么把戏......”
莱恩哈特拄着光芒黯淡的爱剑,其上铭刻的炼金矩阵在剧烈过载后已经损坏大半。
即使付出了失去同伴和爱剑这样惨烈的代价,也只是换来了这样连喘息都算不上的短暂时间。
【莱茵河的舞姬】,这片广袤的莱茵河谷被那个女人独自负责的原因,他已经切实地领略到了。
就在这时,莱恩哈特察觉了那个在朝自己的方位高速移动的【场】。
那赤色的瘟疫,似乎不仅会让感染的人性情大变嗜血易怒,还会麻痹他们对疼痛和伤势的感知。
实际上继将墨菲打落莱茵河,在叶连岩城堡将她击倒之后,两人已经又有了数次交手。虽然两人的身体状况都已经虚弱到连像样的战斗都做不到了,但感染了赤色瘟疫、已经丧失理智的墨菲丝毫没有放弃追杀的迹象。
他清楚地明白,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已经不允许他和那个人形灾难继续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把戏了。
已经......逃不掉了吗?
“怎么了!狮心大剑先生!”
轰然巨响传来,被重物碾轧的碎瓦烂砖簌簌乱颤,伴着不屑的声线从男人视野上方现身的,是酒红色的少女那凛然的身影。
高悬的满月勾勒出墨菲姣好精致的五官以及纤细的腰肢。外套不知所踪,只穿着单薄白衬衫的少女沐浴着莱茵河畔的寒风,保持着那样毫无掩饰的姿态,俯视着莱恩哈特。
燃烧红芒的双眸在苍蓝的月色下,宛如百鬼夜行时遗留的两点朱砂。
“这份被你们唾弃的暴力,尝起来味道如何?”
“......”
莱恩哈特沉默地盯着墨菲,情绪极为亢奋的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腰间骇人的伤口因剧烈运动而淌出的大量鲜血。
他绝望地用仅存的右臂举起了手中的狮心剑。
“不准备说两句遗言吗?”
“......”
因为知道面前的少女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与其回复她那毫无逻辑可言的问话,还不如节省点体力用以厮杀。
啊啊……
背后映照满月的少女身姿在莱恩哈特眼里是那样的凛然而又美好,如果不是在这种以命相搏的场合的话,他简直就要爱上眼前的女孩了。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去死了。”
墨菲用冰冷的腔调打断了莱恩哈特那不切实际的妄想,但男人那双海蓝色的眼睛不知为何变得柔和许多。
眼前的少女那热烈而纯粹的恶意,或许能成为他今晚抛弃战友的愚蠢举措的赎罪。
那团漂浮在墨菲周身、不断扭曲变形的月白色液体,正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与汞的毒香。
“什么嘛,难道这就是猎魔人工会引以为豪的【六部长】之一吗?太搞笑了,不过只是这种程度的蠢材,竟然还敢对师父指手画脚......”
眨眼间咕嘟咕嘟凝固的水银,在少女手中化作一对亮银色的东方拐。
“去死吧!猎魔人工会的废物!”
如是咆哮着,狰狞的红莲对着遍体鳞伤的雄狮俯冲而下。
而他只是举起了剑,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
......……
地狱熔炉般的炽热正灼烧着她的精神。
神经和体感渐渐升温,变得狂暴而又敏锐;偏偏憎恨和愤怒却如同冰冷的毒蛇,舔舐过她的全身。
猩红色的瘟疫腐蚀着少女的身心,在那塞壬狂歌的引导之下,她就像是被卷进了漆黑的漩涡,感官与意识都接近归零。
记忆最深处的仇恨与厌恶像是水底被搅翻的烂泥般浑浊不清着,无尽的坠落感和空虚感取代了原先的疼痛和疲惫。
她竟然会感觉很安心。
啊......啊啊。
已经什么都不存在的视野当中,出现了微小的光热。
墨菲终于看到了。
那光在扩张着。渐渐的,少女的意识开始如同潮水般复苏,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重新站在了那灾难的起点、噩梦的起源、一切的开端。
那是她遥远记忆当中的夏日,她永远无法忘却、永远缅怀、永远铭记着的——
永远无法触摸到的爱与光明。
......
“这里是.......”
回过神来,墨菲终于重新获得了对外界的感知,可是当她看清楚周遭的一切时,一种久远的怀念与惶恐却袭击了她的心。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间稍显破落的道场。
一间本不应该存在于此,本应在10年前就毁于一旦的道场。
少女脸上那总冷若冰霜的刻薄,在看到门牌上那玩笑般、像是孩童涂鸦的“墨家拐”三个字时,渐渐融化殆尽。
墨菲想起来了,那是在她刚刚学会写字时,爸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成的。
在所有人都在因为父亲扔掉了那块猎魔人公会赠送的昂贵门牌而目瞪口呆时,那个男人却一脸骄傲地把她写出的门牌挂在门口,并且逢人便说:“这可是我家菲菲写的喔?”
那个混账老爹......肯定不会想到这件事在后来会有多让她害羞吧。
如果莱恩哈特在场,他一定不敢相信那个唯我独尊的莱茵河的舞姬,竟然会露出这种怀念而柔软的表情吧。
“爸爸,爸爸,菲菲今天也在学校收到情书了喔——”
“毕竟我家菲菲世界第一可爱嘛,小狄你也这么觉得吧?”
“...你们开心就好。”
墨菲怔在了原地,因为那些从背后传来的、过于鲜明的声音,对她而言实在太过刺耳——
当她转身时,却看到了绝对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一个穿着漆黑道服的魁梧男人,以及一脸冷漠的瘦弱少年。
那正是墨菲即使在梦中也不敢再现的、属于她的“家族”的模样。
这明明是对她所珍爱之事最不可原谅的亵渎,亦是她最恐惧、最不愿回忆起的“那一天”。
墨菲本应歇斯底里,本应撕心裂肺,在不到十小时后发生的那幕惨象,是她至今为止都无法释怀的惨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年幼的自己和父亲像两个笨蛋似的拆开了那封情书,脑袋凑在一起读起来的时候,那些本应强烈的痛苦和难过却奇迹般的渐渐消失了。
脸色羞红的自己,一脸坏笑的父亲,无可奈何的兄长。
内心的向往与怀念、压倒性地淹没了恐惧。
“啊啊,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
因为存在于这份时间里的墨菲,绝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
自己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这个时间点、这间道场,墨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件事情。
他们甚至无视了她的身体,径直穿越过去。
她甚至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可能只是那个该死的吹笛人构筑出的幻想,就像是他13世纪时在威悉河畔诱导那130名幼童成为天灾的祭品一样。
可是墨菲已经沦陷了。
她甘愿沦陷在这份天灾里,只为了延续那个女孩人生当中最深刻的幸福哪怕一秒一分。
因为那个无论何时都爽朗慷慨的父亲、那个虽然总冷着脸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重视她的兄长,就存在这里。
即使那是镜花水月也好,是空虚梦幻也罢。
幼年时代的那份尘封已久的幸福与喜悦,已经如同厚实的蜜糖般将墨菲彻底包裹起来。
在理智渐渐融化丧失的同时,少女的双眼已经开始被不祥的猩红侵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