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她只忙着追逐在海棠和夏菊间翩飞的蝶,抑或嗤嗤笑着,看哥哥厉声教训那些在破落道场里挥汗如雨的零落门生。
眼前在道场里撒欢的少女和墨菲记忆里的自己毫无差别。
墨菲蜷缩在道场角落抱着膝盖,柔和的黄昏下,连她的剪影都有着温暖的色彩。
看着那个无忧无虑绽放着笑容的女孩,墨菲终于又久违地重新开始怀念过去那段明明一无所有,却简单快乐的时光。
童年原本是她埋藏在心底的宝藏,那些已经接近锈蚀的幸福点滴却在此刻被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重新唤起,重新变得鲜活而又亲密。
但已经经历了那一切的墨菲知道,接下来等待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的会是怎样的地狱。
可偏偏那种无限接近愤怒的恐惧感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死死压抑,剩下的只有让人绝望的空虚和无能为力。
墨菲看了一眼西沉的夕阳,距离道场被那群该死的魔物袭击,还剩下多久呢?
…………
是夜。
墨菲最后看了一眼乖乖回到房间里做起作业的自己,然后面无表情的走出道场。
一切都是从父亲接到那则该死的通知开始的。
她记得当晚父亲明明说好要给她再念一遍最喜欢的绘本的,可是那个最爱女儿的男人却在挂断某通电话后,面露歉意地摸了摸她的头。
当时男人的眼神里却充斥着是与墨菲记忆中那个爽朗温柔的男人迥然相异的冷酷与沉寂。
现在,墨菲终于知道那晚的父亲去了哪里,又究竟是为什么没有回来。
站在道场门口那块写着”墨家拐“的木牌旁,父亲摸出随身携带的烟斗点燃,火星的闪灭照亮了男人已经做好觉悟的脸。
那串致命的火光正自遥远的山麓脚下席卷而来,起初蜿蜒成线,后又汇聚如溪,在繁茂的山林间勾勒出橘红色的线条,点燃了夜。
他把手上的绘本轻轻放进怀里,然后取出了那双已遭搁置逾十年的炼金武装,螭龙纹与火云纹缭绕的漆黑拐棍在男人手中就像是被驯服的蛰伏猛虎。
原本稍显颓废的身形在那个瞬间,重新化作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墨家修罗。
墨菲看着那个迎着无数怪物和猛兽冲杀而去的男人,内心却未能有想象中的悲伤或者痛苦出现。
那名为绝望的剧毒,每当父亲咆哮着杀死一只怪物时便会加剧一成;而那愤怒的火焰,每当父亲身上出现一道新的伤痕时便会激烈一分。
她再也按奈不住内心的绝望与愤怒冲上前,冲到父亲的身边。可无论她怎样恸哭着挥舞手中的东方拐,都无法触及这个场景中的事物哪怕一丝一毫。即使她使出浑身解数操控银血髓如暴风骤雨般攻击,那群正撕碎着父亲身躯的怪物也没有因此而停滞一瞬。
她剩下能做的事情只有瘫坐在地,看着那群嗜血的怪物毫无停滞地越过男人用尸骸和血肉堆砌的最后防线。
世界都变得无声无色,徒留那散落一地的肢体和抱着已经破破烂烂被血浸染的绘本、无意义惨叫着的她而已。
…………
上一幕,是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墨菲已经忘记了自己之所以身处此处的理由——因为内心充盈着的只有血亲丧命的哀伤,和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感到的绝望。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墨菲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着,她不受控制地抱住自己,在关节处炼金外骨骼的触感清晰地传来,这进一步加剧了她的恐慌。
虽然外表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人工做出的躯体即使再怎样灵活便捷,都已经不再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她哆嗦着,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一种无法抵御的强制力压迫着墨菲的神经,她被迫重新进入了道场——虽然这里已经被熊熊大火点燃,化作一片焦黑炽热的废墟。
那是、女孩的惨叫声。
里面充斥着撕心裂肺的无助和疯狂生长的绝望。
传来的方向是、自己的房间。
“不要,求求你……快住手,我不想看……我不想……”
但幻境的主人根本没有因为少女那竭尽全力的求饶声而感到丝毫动摇,墨菲还是被迫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
疼。
好疼。
血液带着体温,从被扯断的四肢间流走。
涣散的意识,已经被死亡的灰白与黑暗笼罩。
熟悉的道场,已经被魔物们吞吐的烈焰燃烧殆尽。
死去的父亲,遗骸正被那群狰狞的怪物分尸泄愤。
魔鬼们在火焰地狱里肆意妄为,而自己便是那被奉作牲祭的羔羊。
“爸爸......哥哥......”
“谁来......救救我......”
视野被泪水与血水浑浊,绝望的少女已经失去了家人,亲友,以及赖以生存的场所,甚至包括——
四肢。
剧烈的疼痛已经剥夺了少女的意识,她最后剩下的,只有毫无意义的祈求和悲鸣。
生而为人,在这残暴可怕的世界。
而近在咫尺的死亡,正随那张布满利齿尖牙的血盆大口缓缓迫近。
“啊啊啊啊啊——!!!!!”
墨菲怒吼着咆哮着,从未体验过的愤怒如同岩浆般自心脏泵出然后蔓延全身,这不知疲倦和痛苦的意志正脱身于最深邃而又痛苦的绝望。
莱茵河的舞姬在被火吞没的房间里独自起舞,她的身边是眼神涣散的女孩和张牙舞爪的怪兽。
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摧毁戕害屠戮厮杀蹂躏践踏粉碎
充斥思绪的只剩下暴虐的杀意和决绝的疯狂
杀净眼前存在的一切,杀光所有罪孽的具象
…………
时间回到现实。
地狱般染血的绯红被水银液团缠绕着,少女纵身跃下,把满轮皓月与星斗漫天都甩在身后。
令人联想到红如火焰赤若华莲——那样美而纯粹的灾难乘风而来。全然不顾腰腹间的伤口在如何撕裂,被狂歌支配心神的舞姬如燃烧之火般耀眼。
那纯粹而不掺杂质的怒火近乎将少女本身都燃烧殆尽。
遍体鳞伤的莱恩哈特两眼发黑,倚着冰凉墙壁的他已经没有退路。无暇顾及从近乎粉碎的左臂传来的剧痛,他竭尽全力地朝正俯冲而下的墨菲举起了黯淡的狮心剑。
已经结束了吗?
甚至连反抗的意志都接近涣散,莱恩哈特只能勉强用眼睛捕捉到墨菲周身高速流淌着的银血髓。那些银色的剧毒不断地扭曲变形,完全无从捉摸。
“去死吧!”
被狂歌加剧无数倍的仇恨与愤怒在那怒骂声中清晰可闻,急躁的耳鸣声里正若有若无地传来柔媚的歌声。
实在是太累了。
莱恩哈特两眼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滚烫的毒愈加迫近。
“墨菲!你在干什么!”
从未听闻的男人音色骤然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剧烈而浓郁的硝烟味道与尖锐的穿透风。32口径的炼金弹丸令那匆忙聚拢的银血髓溃散飞溅,在墨菲痛苦的尖叫声中,那抛飞而起的半截左臂都带着些凄美的味道。
被狂歌禁锢的身心因剧痛而回转些许,瞪着猩红双眸的少女喘着粗气捂住断臂,直直地盯着自街道尽头现身的两人。
当少女站稳脚步,重新向毫无防备的莱恩哈特突袭时,六只铳剑死死卡住了那只东方拐绝望的轨迹。
断臂血流如注,侧腹也早被染至湿透,手上失了狠辣与气力,本就榨干全部体力的墨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托尔斯驱动炼金矩阵,那由无数铁块拼凑而成的【黑键】迅速瓦解,瞬间攒射而出,钉穿了墨菲四肢的关节。
看着已经完全不能动弹的墨菲,托尔斯朝不远处正小跑过来的阿黛尔比了个大拇指。女人手里提着巡猎用双管猎枪改造的炼金武装【花与火】,那枪口还正缠绕缕缕青烟。
酒红色的少女无力地瘫软在地,而那银血髓也随之溃散成一滩毫无活性的水银群。
“你们是什么人?”
莱恩哈特勉强挺直腰杆,现在的他简直狼狈极了。不仅西装破破烂烂,浑身上下密布伤痕,甚至连手中的【狮心大剑】都已接近半毁。
这两个陌生的家伙似乎没有敌意。
“死鬼!下手怎么那么重!”
“师傅不是说了如果师妹被狂歌感染了就——”
“所以你就真的弄坏了她啊?笨蛋!”
看着两人吵吵闹闹地扶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墨菲,被彻底无视的莱恩哈特苦笑着倚着墙壁慢慢坐下。
他稍稍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下能够称墨菲为师妹的角色,得到答案的莱恩哈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传说之人“流浪的范海辛”在1987年被猎魔人公会流放时遣散了追随者以及部下,只剩下三名弟子以及一名仆役——【黑键】的托尔斯·斯拉夫、【花与火】的阿黛尔·图哈特、【舞姬】的墨菲以及【月长石】的露娜莉娅仍然留在他的团队当中。
换言之,在他面前出现的便是那追随传说之人的团队吗?
“那边的狮心先生,不要装睡了。”
叼着棒棒糖的女人皱着眉头把战术箱匣打开,里面塞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巧工具和满满当当的罐装水银。
“干什么?”
闻言,莱恩哈特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个金发披散的妙龄女郎,如果这是在他故乡的街道上的一次邂逅,他肯定会开心地吹上很多声口哨。
“带上这个。跟我们说说都发生了什么,还有。”
托尔斯冷着脸把可以阻隔幻术的护符扔到莱恩哈特怀里。
“别用那么恶心的眼神看别人的妻子啊,意大利混账。”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