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突然出现的雨,催促着街道上迟迟不归家的路人,也驱赶着被人遗弃的流浪猫。
而在这红耳城数十个卫队府之中的一处,刚刚放下重物的年轻卫队长正和自己的手下交代着案件。
嵌了玻璃的木窗外,说大不大的雨冲刷着忙碌了一天的石砖街道。而木窗内,足以照亮整个房间的新式油灯摆在四周,桌上散落着未打完的纸牌,也摆着仅留食物残渣的木碟,以及还散发着酒香的数个酒杯。
负责巡逻的一个人族卫兵与队长打过招呼,带上了挡雨的伞和夜间行路的提灯,开门往雨中走去。
两个矮人卫兵一同用力搬起了包裹严实的重物,喊着口令迈着腿,把这坨东西抬去地下做进一步处理。
在听完案件的交代之后,比自己队长还要高且壮硕的精灵族卫兵在纸上按规定记下了密密麻麻的字,随后也跟着那俩矮人一同从楼梯口往地下走去。
与此同时,在一旁等待已久的女卫兵,也要向队长报告白天收容的那个小贼的情况,当然,还有从那个小贼口中询问来的贫民街道的情况。
除了他们,还有刚刚巡逻结束回来休息的,也还有一直伏案处理文件的。他们并不是和那个年轻的卫队长一样是被突发的事件留下,而是每日如此,两班轮倒持续进行着工作。
而这般灯火彻夜的建筑,在这红耳城里,还有数十处。为了维持这个城市每时每刻的安宁,这每一个由红墙围成的卫队营,一直如此忙碌着。
这样的城市系统明显有别于那些被皇室与贵族统辖的城镇庄园,而这自然是一向保持中立的圣剑学院对于红耳城这座特殊城市做出的安排。不止这,在其他许多地方,这座城市也自有其特殊的处理。
这个特殊的系统赋予了这些名义上是军队的武装力量群体额外的权力,当然也相应赋予了他们更多的责任。
说起来厉害,但表现在舞海的身上,就是加班。
年轻的卫队长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疲惫地搭在桌子上,一只手揉搓自己微微发痛的脑袋。在接连不断的交代和处理工作之后,他总算可以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
是的,稍微休息一会儿。因为很快,他就又要开始工作了。
“队长队长队长!舞海队长!”
“怎么了……等等,别拽我。”
“我发誓,队长,这个必须你来看看!”
吵闹的矮人声音把几近入睡的舞海从椅子上喊醒,还没等他理解情况,就已经被另一个矮人就着急地拽着手臂往地下走去。
舞海是一个很尽责也很能干的年轻人,这件事几乎所有的卫队都知道。而结果就是,一旦发什么了什么大事情,大家都会很自然地拜托这个能干年轻人。而他的队员则更是如此。
“听我说,你们两个,油灯的燃料没了可以去拿备用的自己添加。还有就像我上次说那样如果是地下出现了老鼠也是常见的情况,用棍子打死就好了。而且,下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必要这么着急。”舞海无力的说着。
萨拉杜拉·达杜,和萨拉萨拉·达杜,这对长得很像的矮人兄弟是这个卫队营里的新人。或许是因为来自乡村,他们俩总是对很多事情都反应激烈,经常大惊小怪。而舞海也每次都只能不厌其烦地和他们解释,只可惜效果都不怎么好。
“不不不不,队长,相信我,这真的不是我们小题大做,这个东西真的得要你来看看。”萨拉杜拉说。
“真的,舞海队长。现在卡尔瓦还在那边处理证物,他也觉得是要让你来看看的!”萨拉萨拉也附和着说。
他们口中的卡尔瓦,就是刚刚那位强壮的精灵。因为是精灵,理所当然的是个十分优秀的队员。身为烁木一族的他也是精灵中少见的强壮身躯,也经常因为那身硬朗的身材和身高让人无法想象他也是一个森林精灵。
如果是卡尔瓦的话,那确实可靠许多。但是……
“你们不会又是误解了他的意思,然后就匆匆忙忙跑来了吧。”
舞海揉了揉眉间,他真的已经很累了。
但就是因为已经很累了,他才没办法拗过这两个体壮的矮人的拉扯,跟着他们俩从走廊内侧的楼梯口往地下走去。
连日的加班,让舞海累到走路都快睡着。这也让在医疗室待命的女成员露琪感到担心,即使舞海明确表示不用帮忙,自己能走,但露琪还是担心地跟了过来。
在走下这个用于临时关押犯人和处理麻烦的证物的地下室时,舞海都只是想着这几天想办法请假回去睡上几天。但当他顺着老油灯那昏暗的灯光看到卡尔瓦那副严肃的表情时,他也意识到,事情或许真的很严重。
他其实很希望这只是一个恶作剧,事情其实还是这对新来的矮人兄弟因为见识短浅闹出的乌龙。或者只是卡尔瓦因为灯光太暗,做出的错误判断。
但很可惜,不是。
卡尔瓦,向强提精神的舞海交代情况。而每当他说一些,舞海的困意就要被打散一些。而当卡尔瓦说,刚刚交代的只是一些容易处理的情况。
舞海意识到,这事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先让矮人兄弟回楼上值班,并且想让同样资历尚浅的露琪也先回楼上去,但卡尔瓦却强调要让露琪也暂时留下。
……
那些沉重的黑铁盔甲被整齐摆放在一旁。因为上面残留的暗之魔力十分危险,所以在明天圣光教会的人过来帮忙处理之前,都要严肃对待地放置在一旁。
然后,就是从这些盔甲中间分离出来的,或者说取出来的——严格来说是挖出来的,腐烂尸块。
在卡尔瓦小心摆出这些尸体肉块的时候,还只是刚毕业年纪的露琪就感到十分不适,不得不转身在门口边等候。
但同样算得上年轻的舞海看着这些尸体更多是同情,并用手在身前做了简单的祈祷动作以告慰死者。
卡尔瓦将装有白光石和灯罩的探灯头从墙壁上取下,拉着线挂在桌边的柱子上。探灯头对准桌上的石块,随后卡尔瓦用魔力使其发出强光,清晰地照亮了桌子上的尸块。
他们在之前通过残留的骨头,和能勉强看得出痕迹的肉,确定了这确实是人族的尸体。并且依靠在这里面找到的衣物,大致确定了应该至少是在红耳城居住过的人。
情况到这里,大概还都在舞海的预料之中。这和他之前听到过的学生恶魔事件差不多,都是恶魔依附于人,造成的变异伤人事件。而在听到是红耳城的人时,他也只是微微皱眉便接受了这个分析。
但接下来,根据这些证物而引出的猜测则让事情逐渐变得恐怖了起来。
……
不久之前,在一处贫民街道发生了一场极为恶劣的连环杀人案。据说当时是一名身穿重甲的剑士闯入了街道,并且对遇见的任何人展开的无差别杀戮。
而之所以只是据说,是因为当卫兵抵达现场时,除了满地的血迹和倒塌的建筑以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无论是作为凶手的剑士,还是那些被剑士杀害了的居民尸体……
对于这个案件的内容,他们只能从贫民窟逃出来的那些人口中能略知一二。
因为同时还有发现,那条街道里有一处房屋是一名学院内院人士的私人住所,并且这栋住所出现了被盗窃的情况。
所以当时的结论是,一个隐瞒身份的贵族为了盗窃这住所里的贵重财物实施的无差别攻击,借此隐瞒自己盗窃财物后的去向。那些可怜的受害者是被同时毁坏的建筑给掩埋而消失。
“但是之后的挖掘工作并没有找到任何尸体。”卡尔瓦说。
“是的。”舞海说,“当时那个破落街道上倒塌的建筑很多,但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丝毫尸体的痕迹。”
也因此,事务繁多的卫队营只得暂时把这件事情放置。案件以那些居民都换了个街道居住收场。
卡尔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严肃地对舞海说。
“那些尸体之中的一副,或许就在这里。”
“!”
舞海的困意彻底消失了,因为他很快就理解了卡尔瓦的意思。
“这具尸体在今天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根据这几个尸块的腐烂程度,不超过一个星期。”卡尔瓦继续说,“肢体瘦弱,衣物破旧,但这些都是后来我才注意到的证据。真正让我有这个推测的,其实是露琪刚刚的报告。”
“什么,我?”因为害怕尸体而一直站在门外的露琪因为突然被提到而一惊,但还是颤巍巍的从门边钻出来,看着里面的两人问:“我能知道什么?”
“露琪,你再复述一下那个贫民小贼说的事情。”卡尔瓦说。
他这么一说,露琪和听过露琪报告的舞海马上就想起了刚刚聊过的内容。那是那个被赫尔丢在这里的小孩年纪的盗贼所说的事情。
但因为这小贼说的内容十分荒唐,加上他可能被那个半精灵少女惊吓导致的慌张,露琪并没有当回事。
“他之前说,他当时躲进了垃圾堆里,亲眼目睹了那个剑士杀人的情形。”露琪开始回想这个小孩所说,而当她意识到那个小孩的疯言疯语可能是真的时,她不由地打了个寒碜。
……
「当时,有个大叔绕到了那个剑士背后,用木棍狠狠敲向了那个剑士的头。
我看见那个黑色的头盔被打飞,旋转着撞在了墙壁上,然后又摔在地上。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很有效的攻击,没了头盔之后,大叔他们就能给那个疯狂的杀人魔狠狠揍上一顿。
但是,但是……那个头盔掉下来的时候,那个剑士的头也不见了……
不对!不是头不见了!应该是那个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有头!」
「那个没有头的家伙一点犹豫也没有,随手一挥剑就被偷袭他的人给砍成了两半。那么重的剑,在他手中就跟一根破木棍一样乱甩。
甚至他的手能反着弯曲,轻易刺到后面的人!
那根本不是什么杀人魔,也不是剑士,那就是个怪物!」
「他杀死了在场的每个人,我憋住呼吸藏在垃圾堆里才活下来。
尸体?当然没有了,因为那个怪物杀死了他们之后,把他们全都拖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走那些尸体,但我绝对不会看错。
我亲眼看到,那个剑士拖着好多人的尸体,从街道上一路拖行了出去……」
「我只记得,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街道变成了一片血红。」
……
露琪简单地讲述了那个小孩的证言。
无头且大力挥剑的怪物,手臂能反向弯曲,还有这个怪物拖着尸体在街道上留下红色痕迹。无论是哪个都像是惊吓过度的小孩胡诌出来的内容。
但现在,在知道这个剑士并非活人,而且还有卡尔瓦的猜测之后,露琪才意识到这些事情很有可能是真正发生过的。
这下可别说是寒碜了,这个才只是刚刚从学院毕业,只想做点文职工作的小姑娘,顿时被这真实又血腥的恐怖内容吓得两腿发软,只有依靠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你没事吧。”舞海问道。
“怎、怎、怎么可能没事啊!”露琪大声喊着,她也在试图压抑内心的恐惧。
露琪现在脑子里全都是那个无头怪物杀人的画面,全靠自己心里那点点身为护卫队成员的自觉才没有直接昏过去。
“喂,露琪,你害怕的那个怪物现在就七零八落地摆在这里呢。”卡尔瓦说。
他似乎是想让露琪不要太害怕,就用探灯再照了照角落里的那些重盔甲。
“哇啊!”然后露琪更害怕了。
如果只是单单的怪物,作为从学院正儿八经毕业的露琪还不至于这么害怕。甚至当初实战练习时候的她在女生里还算是勇敢的人。
但一扯上牛鬼蛇神,无头怪物,鬼怪传说之类的,她就瞬间无力了。毕竟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甚至根本无法用常理对付的家伙,真的打心底里让人害怕。
“那你现在知道是恶魔干的了,总该好点了吧。”卡尔瓦无奈地说。
“好你个大头鬼啊,人家怕的就是恶魔啦!”露琪非常生气地说,“恶魔不就是传说里的东西吗?跟鬼怪一个样好吧!”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先别吵了。”舞海作为队长赶紧让两个人冷静点,毕竟现在还有更重要的案件没有搞定:“卡尔瓦,你继续说吧。”
卡尔瓦对露琪的表现叹了口气,他作为森林精灵,向来对恶魔是恨之入骨的敌视。在已经明确了敌人的面貌后还感到害怕什么的,实在是让他无法理解。
“如果那个小孩说的不是假话,那么这个,不对……当时由恶魔操纵剑士确实带走了那些受害者的尸体。”卡尔瓦说:“而其中一具尸体则穿上了这身盔甲,在今天又一次行动。”
让尸体进行攻击,这个信息让舞海猛地想起最近的案件。
“难道说,这两天学院内发生的那起事件?”舞海说的,自然是学院内发生的那起魔化的人突然袭击学生的恶劣事件。
虽然那个事情最后查出来并非是学生被恶魔附身,让学院松了口气。但相对的,发现是学院外的人这个情况让负责学院安全的护卫队遭到了严厉的责骂。
即使当时护卫队的负责人表示这是未曾预料的情况,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全城的护卫队都加强了护卫的工作强度。
“是的,这也是我有这个推测的原因之一。”卡尔瓦说,“如果这样想的话,这些事情就都能联系起来了。”
“那就需要联系上头,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和学院事件的那具尸体一起拿来做对比。以及之后要想办法解决身份验证的问题……”
幕后凶手的来源八成是恶魔,这就可能要跟那个专职对付恶魔的半精灵赫尔商量。恶魔剑士的行动逻辑和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出现也需要等明天询问那位牛头人铁匠一番。
舞海自言自语地规划,作为队长,他就是要把这些事情都理顺并且决定好。
他让露琪先回一楼,把那个小盗贼安排在这里先睡下,毕竟那个小孩可能是现在他们唯一能掌握的活人线索了。
在心里把明天要做的事情一一决定好之后,刚刚被强压下去的困意又卷上了脑门。劳累,疲倦,连连不断的困意一遍遍敲击舞海的脑壳。现在的他,只想赶紧找个长椅躺上去好好睡上一觉。
但这时,卡尔瓦却满是歉意地对正在打哈欠的舞海说。
“队长,这个案件恐怕还不能算完。”
“什么?”
卡尔瓦深吸了一口气,在现在这个地下室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才能继续说接下来的事情。
“倒不如说,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整个案件最重要的地方。”卡尔瓦认真地说,“重要到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些新人听见。”
“……你说吧。”
虽然身体很不情愿,但舞海听见卡尔瓦如此认真的话语之后,只能再次强打起了精神。
“如果刚刚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在这些事情背后肯定有一个在谋划什么的凶手。”卡尔瓦带上了手套,从角落那些整齐罗列的盔甲块里取来了一块,“我先前就想到,或许能从这些看起来就不一般的盔甲上面找到什么线索,然后,我就看到了这个……”
在那块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黑铁块上面,舞海看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印记。看到烙印在盔甲上的印记,他的脑额便开始发痛。或许是睡眠不足的头痛,但也是对事情复杂而感到苦恼的痛。
因为,那是代表着埃尔迪王室的印记。一只复杂的雄鹰图案。
这个印记的存在意味着这套盔甲是属于埃尔迪王室的,只有埃尔迪王室才有权利在盔甲上印上这种印记。如果要按照这个印记为线索,这意味着这些事件要追查到埃尔迪王国的掌权者身上。
“如果他们能利用尸体做坏事,那或许这些……盔甲也是他们偷来的。”舞海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抓了抓自己那连续几日没有机会打理过的头发。这些盔甲只是贼人偷来的,他十分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如果是,那最好。”卡尔瓦附和着舞海的说法,毕竟如果只是盗窃,那么他们只是又多一个麻烦要处理,“但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个案件可能就不是我们有资格能处理的了。”
舞海叹了口气,他打心底里希望这只是一起盗窃。但是,他知道现在世界的情况,有些矛盾正在慢慢变大,而眼前这些事情可能就是那些矛盾触及于此的象征。他和卡尔瓦都明白,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而就在他们还在为这个而苦恼之时,一个小小的坏消息又传来了。
露琪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了下来,还没走到门口就隔着栏杆对舞海队长喊道。
“队长,那个、那个小孩破开窗户从这里逃走了!”
……
雨,还在下。
只是刚刚好能洗去燥热的细雨,慢慢覆盖这一整座城市。
舞海已经从地下室出来,脱下代表身份的甲胄,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
他终于等到了休息的时间,但现在的他并没有得到能好好休息的心情。
窗的雨依然在下,似乎要在这个漫长的黑夜里下上整整一晚。
舞海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赶紧去床上,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但他的大脑却止不住地回想案件的细节。
在本就复杂又麻烦的案件里,唯一有点可能利用的线索,那个盗贼小孩,却连夜冒雨逃了出去。
虽然因为顾虑是小孩就没把他关在牢房里而是安排在休息室确实不妥,但他们也确实没想到这个小孩居然会冒雨离开。
说起来,根据赫尔和她的朋友给的说法,这个孩子是在那条街道上孤零零出现的。
可是小孩的供词里,却又满是对那个街道上发生的杀人魔案件的恐惧。
虽然根据那个小孩的说法,他是孤儿,为了混饭吃不得不回去。
但是作为盗贼的话,他不应该继续在闹市里流窜才对吗?
疑点,线索,舞海止不住地在脑内把这些内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整理。但最后他得到的,仍然是如同乱麻一般的多个问题。
他总觉得在这些不同的问题之间会有一个连贯的答案,但现在的他尚无法触及那个答案。
终于,连日劳累的困意彻底盖过了他的思考。
沉重的眼皮遮蔽了他那绿色的眼眸,松散的脚步没能让他坚持走到床边。这个疲惫的年轻人再也支撑不住,精疲力尽地倒在了那张木板床上。
或许有一个明天来临时,这些复杂的问题会如阵阵狂风一般爆发。但至少在那真正的暴雨来到之前,这个年轻的卫队长还能有这一晚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