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雨尽，日落。
这一天里最后的余光，从云层的间隙里落下。夕阳的光均匀地照在泥泞的土地上，照在勉强当做道路摆放的石块上，当然，也照在了这栋老旧的木屋宿舍上。
突然，有一双淡红肤色的脚丫子踩在了光滑的石头上。但这双脚丫稳稳当当不仅没有打滑，甚至一蹦一跳。活泼的脚丫表现出少女快乐的心情，就连她的声音也充满喜乐。
“我回来咯～”
还没到门口，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吵闹了起来。这尖耳朵的，白发红肤的精灵少女，也就是这个老旧宿舍唯二的居住者，赫尔。
在忙碌了一整天后，终于是欢欢喜喜地回来了。
她一个小跳，踩着木板到了门前，啪地一声推开了没有锁的木门。
“晚！上！好！艾雅，今晚我们吃什么呀？”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房间里荡开，但没有得到回应。赫尔歪了下头，心中疑惑。难道艾雅还没回来？
赫尔站在门口，一时间感觉这屋子有些安静，清冷。
赫尔向着厨台看了看，又向楼梯口看了看。但即使她钻到了后门空地上去找，也没有看到艾雅的影子。但艾雅确实是在这屋子里的，赫尔感知到了。
精灵的脚丫子踩在木地板上，从楼梯走到了二楼。她穿过走廊，轻轻地推开了艾雅的卧室。
赫尔笑了，是的，艾雅就在这里。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在她自己的床上。艾雅坐着，似乎并没有睡着，但也并不像是清醒着。
推开了门，刚想开口的赫尔看到艾雅的样子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拢。
精灵的魔眼看到了眼前之人的灵魂，那是一团有些黯淡的火苗。赫尔意识到，这份灵魂的黯淡，并非是因为肉体的伤病，而是因为精神，意识，或者说情绪。
看来，艾雅的心情不太好。
……
艾雅在卧室里，在她自己的床上颓坐着。并不是劳作之后的休息，也，只是坐着，坐着而已。
今天下午，她从外面回来后，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去忙活着打扫，去洗碗。也没有照着这几天的节奏，准备两个人晚饭的肉和菜。就连最近一直在努力练习的魔法与剑技，她也没有去做。
她从雨水中回到宿舍后，用冷水冲去了身上的污水，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就坐到了自己的床上。
她一开始或许只是想稍作歇息，但坐下之后，就失去了起来的力气。或许是她一时没了起身的动力，也或许是想不起应该起身的理由。也或许，是她陷入了此时的这份放松，不愿从此处离开。
因为……艾雅不想去面对些许烦恼。
随着体内血脉的多次苏醒与爆发，艾雅她也逐渐开始理解自身从出生以来一直以来出现的异常。
她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人，但她希望自己还能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一个怪物。
为此，她改变目标，从单纯的复仇变成试图从那个男人那里得知真相。为此，她加紧了魔法的训练，剑技的训练。听从艾雅的建议，从灵魂层次压制自己的血脉。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动用这份力量。不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控制，也因为，她并不觉得，这是她自己的力量。
无论自己这份怪物的血脉打算做什么，她都绝不会让其得逞。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是在今天，在与那位大小姐安娜的决斗之后，她迷茫了。
正如邪剑说的，决斗中的她，想赢，也或许能赢。只要借用邪剑的力量，或者……动用自己这份血脉的力量。
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输一场决斗并没有什么，输给安娜也不该有什么。她本应该低调，本该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不该纠结于决斗的胜负，不，其实她就不应该接受这个决斗。被看不起也好，被对方轻蔑也好，这些其实并不重要。就像白日，初见安娜时，她不该与对方……
可是她这样做了，艾雅终究是做出了今天一系列的行为。而且在冷雨与清水给自己的身体降温之前，她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她很清楚这些行为，确确实实是当时的自己主动去做的。
她已经意识到，是自己的心脏，与苏醒的血脉，让自己的心态与行为产生了偏移。
但如果自己的心脏与血脉在追逐着什么，如果自己今日的行为是因为自己的心脏与血脉在引导，那么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是否也是因为这些？
她苟且生活，她努力学习，她咬紧牙关，她争取胜负，以及……她渴望复仇。艾雅一直以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坚持。
但如果她所做这一切选择，只是因为她体内的血脉在引导。那自己是否从很早很早开始，就已经……
……
“艾雅？”
熟悉的声音从卧室门口响起，艾雅侧过头，循着声音像门口看去。
蒙眼的精灵少女。那是赫尔，她的舍友，也是她的朋友。
今天赫尔难得主动压低了声音，她看到了艾雅灵魂那暗淡的火焰，也感觉到了此时的艾雅所散发出来的那份气息。艾雅今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她感觉得到。
如果只是普通的不开心，赫尔肯定还是会咋呼着冲进来拉艾雅一起下楼的。但赫尔感觉到的，不只是简单的不开心，或者受挫。而是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一些赫尔未曾接触过的忧愁。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也沉寂了几秒，最后还是赫尔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是睡着了吗？”赫尔问了一句不知所谓的话。
“不，应该没有。”艾雅也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她没有睡着，她也睡不着。
平日里一向聒噪的赫尔，语塞了，或许是难得顾及起了他人，她突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艾雅也没有继续说话，她又低下了头，垂下了眼。
窗外，那最后的余晖也消散了，这间安置在偏僻角落里的木屋宿舍彻底落进了黑夜。一道光过去了，另一道光尚未到来。没有点燃火烛的卧室，也自然落在了黑夜的幕布之下。
但两位少女，都没有去照火柴，去点亮微光。因为赫尔并不依赖肉眼的光亮，而艾雅，她那双藏匿着微弱赤红的眼眸，也“刚好”不会被这黑夜蒙蔽。方便，却也让人害怕。
“唔，那个艾雅，你，很累吗？”赫尔绞尽脑汁，说着应该是关心的话语。
“大概吧，但也不是很累。”艾雅说着模糊的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那那，那你饿吗？”赫尔说，“你应该还没有吃晚饭吧。”
“我……现在还不饿。”艾雅说
别扭，敷衍，不同寻常。虽然赫尔知道自己一向不太懂人族那些复杂的情绪，但今天她尤为不懂。
如果诺娅现在在这里的话，可能就知道怎么做了吧。但赫尔，是不懂。赫尔突然有些后悔，出门前没有好好莉娜学学怎么察言观色。对于情绪远比精灵与野兽都复杂的人族，赫尔完全搞不懂。
不过，就算是不懂，赫尔还是在努力转动她的脑子，想着该怎么关心眼前的艾雅。毕竟不管怎么说，艾雅可是她的朋友呢。
“那么，那个……”
“赫尔，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哦哦，可以可以。”
听到艾雅主动开口，赫尔可算松了口气。
艾雅抬起头，十分认真地问赫尔。
“你有没有在意过你体内的恶魔之力？”
“在乎……什么意思？”赫尔挠了挠头。
“你说，你体内的恶魔之力源自于灵魂融合了一只恶魔，那么，你觉得你自己是精灵，还是恶魔？”
艾雅说话间，眼神不自觉地躲闪，看向房屋的角落。她的这问题，自然不只是问赫尔。
“我是赫尔！”干脆利落的回答，随着问题问完立刻接上。
“欸？”
面对这个干脆的秒答，艾雅当即愣了一下。
在问这个问题时，艾雅就已经在担忧赫尔回答。是精灵，还是恶魔，同样，也是在担忧自己。是人，还是龙。
但赫尔两个答案都没有选。
“我的阿妈是鲜血精灵，阿妈生下了我，我又是个半精灵。我在强盗和野兽的树林里吃果子，认识莉娜后又总在人族的城市里吃饭。我以前也见过几次那些穿地跟叶子一样的森林精灵，但除了耳朵，我觉得我跟他们也没什么一样的。所以精灵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
“……”艾雅很少听见赫尔说这么多话。
“至于恶魔，我阿妈就是吃恶魔长大的，她说她生下来的我就像一个小恶魔一样凶。但我跟那些恶魔也完全不一样吧，特别那只大眼怪。虽然我的灵魂完全吸收掉了他的残渣，但我觉得我跟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恶魔还是不一样的嘛。所以我想我肯定也不是恶魔。”
“长得不一样所以……”艾雅想说自己问的不是这个，但却插不上嘴。
赫尔似乎是在尝试论证什么，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是很早以前就跟别人说过一次的。
“其实呢，莉娜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不过精灵也好，恶魔也好。我感觉我都不太适合，所以呢……”赫尔昂首挺胸，叉腰自豪地表示。“一定要说的话，管他什么精灵恶魔，我是，赫，尔！”
“这算什么，回答……”艾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啊啊啊，莉娜也是这么说的。”赫尔笑着说道，“不过莉娜最后可还是被我说服了哦。”
赫尔笑着，因为，艾雅也已经笑了起来。在聊着天说着话，听着赫尔那并不严谨又主观的论证之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赫尔看到艾雅也笑了，也看到自己这个朋友灵魂那暗淡的火焰变得精神了些，她脸上的嘴角就翘得更高了。而随着气氛放松下来，随之放松地还有赫尔的肚子。
咕～咕～
赫尔的肚皮发出了怪声，她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有些不好意思。艾雅也听见了，她会心一笑，随后闭上了眼。
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送掉一些不太好的烦恼。然后艾雅一个用力，轻松地从床边站了起来。
“下楼吧，我们去做晚饭。”
“好！”
可能是听到能吃饭的消息，也可能是看到艾雅精神起来，赫尔也跟着精神起来。虽然她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艾雅刚刚为什么烦恼，但管他呢，现在精神起来了就好。
“晚饭想吃什么？”艾雅摸索着火柴点亮桌上的油灯，
“吃肉！”赫尔回答。
嗯，问了就和没问一样。
赫尔轻快地从门口钻出去，向着楼下进发。而艾雅则刚刚弄好油灯，点亮了卧室。
艾雅看着房间里的卧室，依靠微弱的火光，看见床边刚刚自己久坐的位置。她有些沉重叹了口气。
其实，赫尔不知道的是，艾雅的烦恼并没有解决。或许这个问题在赫尔身上是可以轻松回答的问题。但对于艾雅，还不是。
但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艾雅都必须先过好接下来的日子。好好吃饭，也要好好休息。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这个笨拙却还是费劲关心自己的朋友。
“艾雅，你还没下来吗？”
楼下传来了赫尔的声音。这个木房子的隔音并不太好。
“你别催，我马上过来。”
说完，艾雅端起桌上的油灯，走出了卧室。
……
深夜，饭后，坎贝尔家的仆人正在奢华精致的餐桌旁收拾碗筷。而一如既往独自享用完晚饭的安娜小姐，已然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但是在门口，她抬手伸向门把时，手背上一道细小的红痕让她的行动戛然而止。这毫无疑问，是下午那场决斗时出现的。
这是一场本该是微不足道的决斗，以试探为目的，以压倒性胜利为结束的剑术决斗。本该在晚饭时就被抛之脑后。
但在发现自己手背上的细小红痕，安娜还是止不住地回想起决斗时，对方的眼神。出现在那个叫做艾雅的女孩脸上，那坚毅凶狠，微微发红的眼神。
那一瞬间，安娜的剑技出现了差错，也因此，她的手背上，多出了这样一道细小的，不起眼的红痕。
“不好意思，打扰了，安娜小姐。”有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打断了安娜的思绪。寻声看去，是今天在图书馆负责监管安娜日程的那位女老师。
面对气喘吁吁的对方，安娜冷淡地问道。
“你已经报告了吧。”向她的那位父亲
“是的，已经报告了，依照你的要求，一如往常。”对方颤颤巍巍地说。
她有些气喘，这不止因为她着急赶在安娜休息之前来到这里，也因为她在刚刚提交出去的书面报告上撒了谎。
负责监督安娜日程的她，本应该把安娜小姐下午私自去参加决斗的事情报告给安娜的父亲。但最终她还是没敢这么去做。
因为撒这么一个小谎或许会被拆穿，但如果不撒这个小谎，她一定无法面对眼前的安娜小姐。
冰冷，高贵，即使在都是同龄人的学院里也保持着高岭之花的孤独。更别说，她还是那位大人的女儿。这样的人对她发出的威胁，是她这个普通的低阶魔法师不敢承受的。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安娜说罢，推开卧室的门进去了。
在进门之前，她听见了门外那个人叹气的声音。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就不得而知了。
进门，站在看似金贵的卧室门口，安娜微微垂下了眼眸。其实那个女老师心里在想什么，安娜也多少猜得到。
其实，安娜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的行为。甚至，她自认为只是做了一点点交涉。即使对方不答应，自己也不过是被父亲责问两句。而且若是下午的决斗被父亲知道，那么父亲恐怕还是会因为监管不力的理由对刚刚那位女老师发难。
但是，就算是这种程度的交涉，从安娜口中说出来，就变得是一种威胁了。在对方颤抖着答应自己的交涉去撒谎时，安娜就意识到了这点。
没什么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是自己父亲的女儿。那个人在皇宫内是如何恐怖，就连远在这里的小魔法师们都一清二楚。作为那个人的女儿，随手施展一些什么手段，恐怕也再正常不过……想到这里安娜想叹一口气，吐掉这些令人不悦的想法。但出于一直以来接受的礼仪教训，她连这一口气也吐不出来。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走向了窗边的书桌。她想看看书，以此消磨掉自己刚刚的烦躁。
而当她坐下时，她自然地看向了明亮桌灯下的那本书，那本描述这龙这一事物的绘本。这是她依靠无需申请便能借阅的权限，从图书馆携带出来的数本书籍中的一本。
安娜看了看这边从那个名叫艾雅的女仆学生手中拦下的奇怪书本，又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细小的红痕，她心中略有所思。
然后，翻开了这本看起来并不起眼，也并不专业的小小绘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