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空中花园吗？
永远漂浮在太空的巨大飞船里，温度适宜，食物充足，光线良好。押送的过程中，我无时无刻不在羡慕与感叹这个地方的一切，想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下城市，与这儿比起来多么好笑——从名字就能感觉到其中天差地别的差距...
事实上，当我一踏进这里，里便被某人的命令召回了，随之而来的是先前在地下城市同样的遭遇，似乎把我大老远带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让我换个地方坐牢而已。
我知道，直至此刻，里口中所谓的工程部的家伙们仍在尝试一切努力及办法，在绝望前，我想他们不会冒险让我尝试去解锁露西亚。明明是自己最擅长的方面，明明自己才是露西亚的主人，此时却偏偏要寄希望与一个成长在垃圾堆一样地下城市的半吊子机械师，想想就觉得讽刺。
不过，虽然等待过程中心里同样有些担忧，但舒适的环境和优质营养的餐食，还是令我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家伙一度有些沉浸其中。
----------------
大概就这么过了两天，我被人转移至灰鸦小队所在的K11区域。不同的是，押解我的人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给我带上电子锁——将我安置在巨大得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甲板上后就离开了。
不知道现在飞船在哪个地方，我是说...两天前应该还在太空才对，此时甲板上却弥漫起多么浓重的大雾，而且看样子，视线尽头似乎还有云彩飘动。
等了一会儿，我如愿以偿，再次见到了露西亚。
一切如果我所料，再相见，露西亚已然连我也忘却了。我猜驱使她直接来到我身后，是工程部那些家伙下达的命令。
「你好，露西亚，又见面了。」
「你好。」
她有些好奇地在打量我，语气不卑不亢，不过除此之外，终究没有发现即使心理多么侥幸多么期盼看到的什么东西。
「你的机体型号是？」
「红莲。」
「也许，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并没有继续注视我，机械性地站在甲板上，目光似乎投向迷雾与其后的云层之中。
「你还记得K11823吗？」
「数据库无关于K11823相关记载。」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时我会多么可笑地觉得，眼前的女性机体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虽然这样的认真完完全全错误，但心里就是有这样的念头，觉得这个与自己几乎一样鲜活的女性人类，在帕弥什侵袭的时代，患上了失忆症。而如今，她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连曾经能够触动她空白目光与机械声音的代号，也无法在此于她的心中泛起哪怕多么微小的涟漪。
不过，终究有件事还值得庆幸。露西亚机体上的巨大伤口已经得到修复，就连衣服也换上了新的一套。
「你的指挥官是谁？」
「露西亚暂无指挥官。」
「灰鸦小队的指挥官是谁？」
「灰鸦小队的指挥官...暂无。」
「不，你的指挥官是K11823，同时也是你所在灰鸦小队的指挥官。」
「露西亚隶属于空中花园执行者部队下属的灰鸦小队，组织构架中指挥官一职自灰鸦小队成立之日起便暂缺。」
她甚至没有思考，也没有回忆，好像在对着迷雾和云朵念着毫无感情被人预先设定好的台词——红莲也好，露西亚也好，眼前的她虽然在刚才见面时因好奇打量了我，但，由命令字符及系统设定的虚假行为，在我看来统统是空中花园对她进行的某些改造。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空中花园登记在案的囚犯，来自地球A3区域地下城市的平民。」
「那这样的囚犯，这样的平民，找你有什么事呢？」
「请帮我解锁核心程序。」
--------------
不，你的眼睛里明明应该出现的是请求之类的感情才对，应该希望我甚至乞求我解锁自己的程序才对，根本不该是这个样子...说着那样的话，语气和神态却像几岁的婴儿多么好奇地打量小虫子...
「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还是某些人命令你要我做的？」
「三天后，灰鸦小队有新的对地球地面作战任务，因此需得到你的帮助，解锁露西亚核心程序。」
她依旧念台词似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在我听来，简直像残忍的刀子。
「你没有想过吗，自己的核心程序怎么会被锁定？」
「构造体核心程序只有指挥官可以锁定或解除。」
「很好。」我绕到她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同时也不允反抗地，使她盯着我的脸：「你不是说自己没有指挥官吗？」
「是的，露西亚暂无指挥官。」
我想生气，不，事实上...心里已经被露西亚一次次毫无感情也一次次不断重复的废话所激怒——当然不是生露西亚的气，她如今所做所想的一切，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脑海里闯进前几天夜里入侵者的身影，使我生气愤怒甚至恨之入骨的人，正是那个家伙...
现在看来，露西亚已经陷入了永不可能脱出的死循环。想不起指挥官意味K11823这个代号仅仅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解锁中级锁定，想来就如眼前浓雾与云彩交织成的厚重谜团。我根本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或是突破口，能让现在活在被别人残忍夺走最后一点记忆及被空中花园的人又嵌入了些许虚假记忆中的她，和我自己，看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希望。
「露西亚。」
「...」
「你可能忘记了，不，你确实已经忘了...」
「...」
「虽然我知道，可能那些东西最适合的地方还是埋葬于黄沙之中...那种东西，那种秘密，我是说，无论自己如何想要隐藏又想要说给你听让你全部想起...可能同时带给你的，或多或少会有伤害吧。」
「...」
-------------
「很可笑是不是，在我看来...如今的露西亚反而是最好的状态，不会想起某人，不会想起某些令自己难过的回忆，更不会在想起那些后，承受...谁都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露西亚，要不就这样吧，我无法解除你的锁定，也觉得再打扰你的生活不是很合适。」
「要走了吗？」露西亚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可我根本不敢回头，她明明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从身后刚刚传来的简短话语，不知是自己的心理暗示还是...她机械地系统命令下的虚假情绪，总觉得那四个字，好像出自一个被封印了自我灵魂的人，对某人充满言外之意的求救，或许还有不舍。
里身旁的少女似乎在哭泣，忍不住靠在他的肩头。甲板上的云朵散去，而迷雾也如见了黎明之猛烈光影的威风势头，转瞬间消散。
「是的，我要走了。」
「那么...再见。」
「露西亚...」我转过身，将冰冷金属构成的机械体拥入怀中，企图用自己的体温，稍微改善她冰冷却好似又时时刻刻潜藏于深处的眼神。
「说我想得太多也好，说我疯了也好——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自从遇见了你，自从听到了黑匣子里的东西，自从看到大雨中你失落的身影...我想了好多，有时根本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猜测还是幻想，总觉得你受了好大的委屈，也承受了许多各种原因之下不得不承受的苦楚...」
「你是构造体，是被根本无意义的命令字符与冰冷金属组成的存在，是只要别人不愿意不允许自己就永远无法倾诉内心酸楚的...」
「我不想与露西亚这样的机械体有感情上的纠葛，可是...明明最初的时候，露西亚不也一样吗，明明只具备微弱的感情，只具备少数的情绪，在成为构造体那一刻，曾经属于自己的诸多权利随着舍弃人类身份的同时，就消失不见了...」
「可是...黑匣子里的内容我听得清清楚楚...」
「对于爱情这样的字眼都无法理解的露西亚，还不是被K111823俘获了...你的心脏，曾经跳动过，自称为构造体后，被那个家伙又重新奇迹般地激活...」
「所以，虽然心里多么不想承认...」
「还是算了吧。」我轻轻推开眼前的她，果真如自己所预料，没有在露西亚的眼睛或脸上看见自己期待或在意的什么情绪。
「或许，正是因为已经爱上了你，所以就算我有办法将你的锁定解除，大概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吧。」
「明明口口声声甚至在心里都想着爱你爱你这样的字眼，又怎么能残忍地，试图让你想起关于K11823的残忍过往...」
------------------
我亲吻露西亚的脸颊——在周围的卫兵将我抓起来之前。
我不愿让你再经受痛苦，哪怕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空中花园的威胁甚至肉体上的刑罚，对我而言，也远比让如今活在被别人设计好无忧无虑的虚假记忆中的你再次被唤醒来得好。
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吧，不要想起来，也不要像我一样试着去寻找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