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阴雨天，终于在黄金周的第二天迎来了结束。
一切看上去都比以往更加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这新翻泥土的芳香和绿叶的清香，光线也变得明朗起来。如果我的相机还在，我大概会花上一整天去四处拍照。唯有将我的储存卡装得满满当当的时候，我那百年未进一滴雨珠的枯井才会被甘露填满。
顺着湿漉漉的绿化道行走，我发现不论是下雨还是晴天都会站在桥墩旁的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踪迹，是消失了吗？不，应该不是。我还记得他，所以他应该并没有消失……不……即便如此，即便我的记忆中有他的存在，但他也仍旧有可能消失……
他是去哪了呢？
人们只是看上去像是早就被写好的程序一般行动而已，并不代表他们就是程序，就像上天也有抹不去的痕迹，这些看似完美的程序也会存在BUG的吧？
雨珠从绿意盎然的叶片间徐徐滑落，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另一片叶片上，然后像是滚雪球一般，水珠越滚越大，终于在叶片承受不住的情况下，狠狠摔落在地面。
偶尔从绿化道的另一侧传来飞驰而过的汽车引擎声，这些声音似乎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存在，从未消失也从未离开过。
我望着蔚蓝的一片天空，猛吸口气，清新潮湿的空气灌入肺中。
如果我将那面镜子拿出来，照射出来的又是一副怎么样的景色呢？还是和往常一样吗？又或者，现实中的天气与镜子里的天气是相反的？现在正电闪雷鸣下着狂风暴雨？
这些我都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我是为了什么才从家里出来的呢？仅仅是为了散步吗？我还有好多功课没补，还有很多书没有复习，高考即将来临，我却什么准备也没有。自从文曼诗闯进我的生活后，我就根本没有怎么复习过了，每次看书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划过有关她的一切。
更别提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右后方，用那如同受伤的野猫般的眼神盯着我。
我曾多次想要试图将她忘记，但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就好像已经拍进相簿里的照片一样，不论怎么擦拭，它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模样。有关她的一切就像是用胶片相机印在了我的胸口似的。
我到底是为什么才出来的？
走到一半，我忽然察觉。
自己正在朝文曼诗家的方向前行。
尽管这条路上还有数不清的地方可以去，单一的直线连接着能通往无数个方向的点，但我能想到自己走上这条路唯一的目的，只有这个了。
我还是很在意她。
一个对我而言，至少曾今是非常重要的人。
我迫使自己不去想她，但愈是这样想她的念头愈是强烈，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试图将沉积在胸口的某些不知名的感情全部化作烟雾吐出来。
我这才察觉，天气骤然变冷，呼出的气体变成了清晰可见的白雾。
我抬起头，空中飘起了一片片雪白的雪花，落在掌心，能看见晶莹剔透的雪花正以我完全抓不住的速度消融，带来寒意的同时，也化作了无法触碰的水滴。
下雪了。
忽然降下的雪花让所有在外的路人惊讶地抬起了头，想都不用去想，网上肯定会就此拉起庞大的话题，尽管这样奇怪多变的天气就和他们的话题一样转瞬即逝，却又生生不息。
我将手放入口袋，加快了脚步。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朝家里走去，也没有向文曼诗的家中走去。
而是左手边那块不大的公园。
我忽然想去那里看看。
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没有有关那个公园多余的记忆，不过是在我还有相机的时候，从这边路过时偶尔会去公园里拍几张照。
雪越下越大，视线当中逐渐被不知是白雾还是雪花遮住了一切，这使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立体感。
雪花很快在地面上铺砌起了一层透明的暗色，即便是忽然降温也没能那么快在地面铺起一层雪白。我走进亭子当中，拍了拍肩上堆积起来的雪花。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四下寂静。
清澈的湖面倒映着朦胧的一片白雾。
我吐了一口白气，搓了搓开始发凉的手指。
那些雪花飘落在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周围原本能听见的汽车引擎声、或是轮子碾过地面发出的窸窣声、亦或是嘈杂的人声，全部都消失了。仿佛铺天盖地的雪花将所有的声音都吞没了一般。
刚踏进亭子，视线中朦胧的白雾里，隐约出现一道人影。
似乎是个女人。
她正站在桥上，手里抱着什么东西，正不断地向湖里撒着什么。
我慢慢走出亭子，向桥的方向走去，像是有什么东西牵扯着我，指引者我靠近。
她的身影在雪茫茫的一片中轮廓逐渐清晰，当我看到她的侧脸时，仿佛被什么东西迎面一拳击中，整个人呆站在了那里。
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那个人忽然转过脸来，我们的视线就这样透过一层白雾交织在了一起。
是林……是文曼诗。
她正在用面包喂湖里的鱼。
但奇怪的是，她仿佛早就预料到会下雪一样，已经穿上了厚实的棉袄，那棉袄如这雪花般洁白，几乎让她快要融入这漫天的雪景。只有我一个人还傻乎乎地穿着单薄的短袖和夏季裤，好似我才是那个从夏天穿越而来的人一般。
看见我，文曼诗先是愣住，随后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但她的左手边是我，右手边则是被警告栏建立起来的低矮城墙。
那里因为前几天大雨的原因，湖中岛的泥土被冲刷走，只留下半块裸露的堆坡。
因为无处可逃，她只好僵硬地装作没有看见我，然后继续用怀中抱着的面包一点点撕下来扔进湖里。水面倒影着雪白一片的天空，湖里的鱼此刻仿佛不在湖中，而是在云里游荡。
我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咽了口唾沫，一点点向她靠近。
我听见塑料袋发出的声音，文曼诗将怀中的面包抱得更紧了。
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再靠近。
我们的距离仿佛就这样定格在了那里，包括时间轴上的距离一般。
许久，我感到鼻子有些难受，随后打了个喷嚏。
我这才察觉到我浑身都在发抖。
雪花已经打湿了我的领口，冰冷的雪水渗进了我的衣服，爬满了我的皮肤。
我居然试图在这雪天用单薄的夏装和她比持久。
真是愚蠢。
但我又不想离开，我不想浪费这样的机会。
不知为何，和她在一块空间的话，我动荡的心会逐渐变得平静下来。
这样的时光很是舒适，若没有寒冷的话，我甚至可以在这站上一整天。
但我磕磕碰碰的牙齿已经在提醒我，若还不离开，自己将会得到代价。
“对不起。”
正当我即将带着失败离开这里的时候，温柔却又显得有些干燥的声音在一旁传了过来。
我抬起头，看向文曼诗的方向，她仍旧抱着那袋面包，低着头看着湖面。
“对不起。”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似的，扭过头看向我。但随即，又错开了目光。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差点又要道歉，将那几个字吞回腹中后，我挑选了几个可能比较得当的字出来：“我才是……我不应该问那么多……”
“你的确不应该问那么多。”她忽然又转过头去，这让我愣了一下。
“你不应该知道，或许你应该把我也忘记，这样就什么也不会改变，和过去一样。不过，这也是我的错……我早该知道会这样的，我不应该出现的。”
“……”我良久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我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你快走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
她的声音仿佛变得空灵起来，在空旷的湖面上隐约回响着。大雪使得她的身影仿佛融入了一片雪雾当中，就像是即将变成透明的冰晶。
忽然间，就像是被急剧压缩的气体顶开的软木塞一样，挤压在胸口的那句话一下子冲了出来：“可我不想忘记！”
我的声音隐约在这冷寂的公园里回荡着，文曼诗大睁着眼睛，仿佛被我吓到似地露出惊讶的表情。事实上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我知道，如果不趁现在讲明白的话，我那刚燃烧起来的斗志又很快会熄灭下去，变成冷凝而成的万年冰晶。
于是，我强迫自己在还没有组织好语言的情况下，将积压在胸口的那团异火全盘抛出。
“我不想忘记，我做不到对已经消失却又不应该忘记的事情视而不见、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我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我不想忘记，也不想再失去什么了。我讨厌那种刺进掌心里的木刺的感觉，无法无视的刺痛和搔痒，我讨厌那种感觉。我想知道林雪芸到底是谁，我也想知道你是谁，我更不想忘记你。我想了解你，以及我究竟怎么伤害到你了，还有弥补这种伤害的方法。”
一连串的话语像是连接在一起的触发机关接连从我口中传出，甚至我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大概，那飘渺不定却又根深蒂固地扎在我内心当中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迸发出来，在这些话脱口而出的片刻后，我一下子又后悔了。
文曼诗依旧大睁着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我。仿佛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已经被寒冷冻僵在了脸上，良久，她那雪白的脸庞又突然染上一抹殷红，就像是被冰冷的空气冻出来似的。她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那抹红晕也开始在她的脸上四散，一路红至了耳根。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才不需要弥补……谁管你……”
文曼诗的反应令我有些意外，同时我自己也察觉到了刚刚那席话的别样含义，一时间我也有些面红耳赤。
“可是……”我强忍住这样的羞耻感，将退缩吞回肚子里，“我真的想要了解……有关你的一切……”
文曼诗别扭地转过身去，我没能知道她此刻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但我已经将我想说的全部说出来了，接下来会被彻底讨厌，还是像我期待的成为朋友，都只能以等待接受答案了。
我深吸一口气，鼻尖的冷气使得我再度打了个喷嚏，同时上下牙齿开始无法控制地碰撞，鼻涕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流了下来。冰冷的雪水已经打湿了我大半的衣服，潮湿的衣服黏在皮肤上，像是被冻成了冰块似的。我正在失温。
文曼诗忽然回过头来，刚才还绯红一片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她慌乱地把外套脱下，露出白色的羊毛衫，将外套递了过来。
我愣住了片刻才慌忙拒绝，但文曼诗却强硬地将衣服塞进我的手里，然后扭过头去。
“我……我只是不想承担你感冒的责任而已……”
“……”
外套还存有文曼诗的体温，我隐约闻到一股柑橘的芳香。犹豫了一下，我用冻僵的手指别扭地穿上了她的外套，刺骨的寒冷犹如被一瞬间驱赶似的，我的颤抖很快就停了下来。
文曼诗忽然掠过我，朝公园外走去，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走到一半，又忽然回过头来。
还尚存一抹嫣红的脸上划过一丝不高兴的表情。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