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衣只小憩了半个时辰。
不是因宅院内鸡鸣吵闹,也不是因这春风渐凉。
他只是饿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该饱餐一顿。
仔细想来,若是当真成了修士,大抵很少会感受到饥饿。
如是一来,饥饿时被美味佳肴填满肚子时的幸福感也就寥寥无几。
念及此。
徐寒衣莫名不喜这套修炼体系。
石桌上的功法薄册被随意地甩飞出去,盘旋着穿过敞开的宅屋窗口,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堆叠起的书山顶端。
白衣少年伸了个午觉后的懒腰,目光透过篱园,在鸡群里游走。
最近吃鸡吃得频繁,后续有点跟不太上。
按照原本的规划,今日应当稍作休息,饶这群肉鸡一命。
只是午觉睡醒,饥饿感十足。
徐寒衣决定偶尔放纵一次。
肉鸡们仿佛察觉到生死关头将近,也不愿继续啄米,而是扇着翅膀咯咯直叫。
直到徐寒衣目光扫过,瞄准了某只体态健硕,羽翼丰满,又正巧与自己对上视线的肉鸡。
于是洗刀,提砧板,又从水缸里备了桶水。
摆好烤架,找上木柴,拿好碗筷,再去淘米。
动作行云流水,不紧不慢,如同井然有序的流水线般干净利落。
便在此时。
遥远天际又有蔚蓝剑光化作流星,穿梭于云海之中,向着镜湖山腾飞而去。
那剑光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待到仔细查看才发现那并非只是一道剑光。
而是成千上万道剑光汇聚一体,从西侧若苍茫海浪般汹涌而至,于凌空作成斩天巨剑般的剑意威势。
苍茫剑光中,道道人影御剑而行,与周遭万千剑芒如同一体。
徐寒衣忙着淘米,却也抽出空荡抬头望了一眼,眉头轻挑。
这是他第一次抬头望向那镜湖山诸峰会客平台。
并且也是除了望天发呆之外,第一次如此关注这宅院之外的事。
约莫五息过后,徐寒衣又低下头去,继续淘米。
……
……
“万箓剑宗来了!”
灵角峰平台内,诸位斩役弟子激动得不能自已。
方才近一个时辰里,已有八派宗门来访镜湖山。
其中最为人瞩目的,仍然是第一位登场的白月谷圣女。
之后也有各派宗门前来,不过连着七派都是老面孔,并且都与灵角峰无关。
参越峰在今年选峰大会里可谓风头无俩。
除去那万众瞩目的白月谷外,剩下还有两派宗门都选择了参越峰。
八派宗门,参越峰独占其三。
尤其是对于时至今日都未曾被宗门选中的灵角峰而言,实在是有些太让人羡慕。
不过好在。
万箓剑宗来了。
剑意荡荡,光寒云州。
御天乘风,箓剑纵横。
凌空巨剑破开空障,如山岳般庞硕的剑意自斜上方直贯而下。
镜湖山上空,云层被激荡而开,那万千道剑影皆从西来。
如此剑威,饶是仍相隔数里之远,仍令这镜湖山诸般灵兽惶然,令那镜湖本身都泛起涟漪。
林集云抬头,只见那苍空巨剑蓦然停滞,锐利无双的剑意稍稍暗淡,无数剑影悬于高空,静默地俯瞰下方诸峰十殿。
“你的剑,与他们相比,该当如何?”
林集云眸中倒映出周元清的面容。
剑柄微颤。
周元清嘴角抽动两下,旋即深吸口气。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林集云,半晌才道:“以前比过,尚有不如,现今如何便无从得知。”
林集云微笑道:“等会儿可以找他们比试一番。”
过去十五年里,万箓剑宗都选择的是灵角峰。
因而当万箓剑宗这般举世闻名的剑修大宗出世时,其他九峰向来不会去争抢。
灵角峰这十五年来,必然能在选峰大会上占据一席之地,也是因为与万箓剑宗颇有关系。
今年想必也是如此。
“……”
唐允目光微抬,与苍空上巨剑之首那道身影对视。
悬停于剑锋前,剑势最盛最狠之处,那道缥缈若仙的青衫剑修也同样低头,与唐允对视。
只一眼。
视线接触后,又瞬间错开。
青衫剑修双指合并,目光射向更加遥远的远方。
于是悬停着的巨剑再次破开空障,腾飞向前,直直地掠过了灵角峰,往夕往峰御剑而去。
……
哗然之声,如暴雨骤起。
诸位灵角殿斩役弟子皆是震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那万箓剑宗离灵角峰越来越远。
最终那为首的青衫剑修领着众剑影,落在了夕往峰间崖坪。
莫说是诸位斩役弟子。
林集云与周元清,以及毕远望都面露难堪之色。
十五年不曾有所改变,怎的今年万箓剑宗偏偏选了夕往峰?
诚然。
夕往峰乃是行天司内剑道造诣最深之峰。
可万箓剑宗与灵角殿都有十五年的交情,怎么今年说变就变?
在此之前更是半点风声消息都没有,如此突变实在太过突然。
就连唐允也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殿主……”
林集云目光幽深,朝唐允问道,“是否要属下前去夕往峰查一查?”
周元清气息深沉,低声道:“大抵是夕往峰的那位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他们也在选峰大会不久前便收到消息,万箓剑宗今年依旧会选灵角峰。
如今突然变卦,必然有其蹊跷之处。
“不必。”
唐允目光又变得平静淡然。
她双眸微垂,眯着眼,轻声说道:“无非就是花了些小伎俩,不必在意。”
“况且选峰大会还没有结束。”
殿主开口,两位镇抚也不敢自作主张。
周元清攥着剑柄,隐隐要拔剑之势,气在心中堆积,剑鞘也随之泄出几道剑吟。
选峰大会确实还在继续。
可林集云等人收到的消息,那便是今年大抵只有万箓剑宗会选择灵角峰。
本来今年就是参越峰和落雪峰颇为强势,很难争抢到更多名额,只能让万箓剑宗来兜底。
连万箓剑宗都已归于夕往峰,那今年灵角峰岂不是……
黑衣舞动。
林集云面色阴寒得如同万丈冰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显然是其他诸峰九殿在针对灵角峰。
更为准确地说,是在针对唐允。
周元清更是被逼得怒气上涌,若不是唐允在镇场,怕是早已提剑出鞘。
与万箓剑宗交好的十五年,灵角殿每年都能从万箓剑宗内得到不少好处。
既有剑谱抄录,也有修炼资源,更是能够交换剑道人才,等同于寻常修士宗门之间的结盟。
若只有今年没与万箓剑宗建交,倒也罢了。
最怕的就是接下来十几年乃至更多年内,万箓剑宗都再也不会去瞧灵角峰一眼。
恍然之间。
宁静的诸峰十殿里,仿佛有九道阴沉的视线在注视着灵角峰。
……
……
同样。
也有另外一道视线在注视着灵角峰里的某座宅院。
女孩从刚才开始就闻到一股十分浓郁的醇香气味。
那比她此生此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味,光是闻着就感到心神向往,脚步也忍耐不住地飘了过去。
按理而言,在选峰大会之前突然离队是会遭嬷嬷责骂的。
就算如此。
女孩也对此毫不在乎——反正她从小就是被嬷嬷骂大的。
更何况这股绝世美味若是不仔细品尝,怕是会后悔终生。
万一因为没能吃到这顿美味,导致日后突破时落下心魔,那麻烦岂不是更大了?
吃。
必须要吃!
江蒲蒲下定决心,再穷不能穷肚皮乃是她毕生信仰。
女孩脚步轻盈得像是条随风飘摇的丝绸,踏过崖壁而不留痕,越过山涧而不湿衣,翻过宅院围墙落地时而不出声。
天底下很少有人能有如此飘然无声的身法,至始至终都不曾传出半点杂音。
事实上就连微风吹过时衣袂的轻舞都寂静安宁,好似整个人都融入进春日微风中。
就算是最顶尖的杀手,其身法恐怕也不过如此。
江蒲蒲翻进了宅院,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宅院中央飘着香气的鸡汤锅,眼里闪着明亮的光。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正在往鸡汤锅里加香葱和调味料的白衣少年,决定上前和他打声招呼。
不过在此之前,女孩决定先发出点声音。
因为她总是神出鬼没,常常吓到宗门里其他人,若是再把这白衣少年吓一跳,洒了这鸡汤锅,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江蒲蒲决定清一清嗓子,来引起那白衣少年的注意。
只是。
徐寒衣漠然回头,平静地看向江蒲蒲。
他好像早就知道有人进了宅院。
因为他回头时不是在四处张望,而是直接让目光如出鞘利剑般直指江蒲蒲所在的位置。
鸡汤锅的香味如白烟飘起。
梨园内的肉鸡闻到同伴的香味,不知是愁是恨地咯咯叫唤两声。
徐寒衣与江蒲蒲对视。
那当真是双很令人着迷的眼睛。
至少江蒲蒲从小到大,从未见到过如此令人心神向往,恨不得让自己被吸进去的一双眼睛。
再加上那白衣少年超凡脱俗的绝美,让江蒲蒲甚至忘记问他为什么能发现自己。
明明宗门里只有嬷嬷才能发现她。
……
良久。
肉鸡也不再叫唤。
徐寒衣也开了口,朝江蒲蒲问道:“饿了?”
江蒲蒲猛地醒过神来,视线又忍不住地挪移到鸡汤锅里。
沉沉浮浮,被热泡翻腾的鸡肉呈现出金黄酥软的色泽,就算不配上白玉般晶莹的米饭,光是喝上口汤都能称得上人间美味。
江蒲蒲咕咚地咽下口水,又与那看似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对视。
“可……可以吗?”
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徐寒衣见她站在原地,拘谨着不敢上前,便也知道她大抵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他想了想,又重新走进宅屋,拿了空碗出来。
把碗放在石桌的另一角,徐寒衣又仔细用木筷晃荡两下金黄泛光的鸡汤锅。
今天其实只有一人份。
徐寒衣犹豫了很久,眉头都皱得很紧,神色阴沉得像是在抉择天地之间数百万人的生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寒衣终于长叹了口气。
他认真地看向江蒲蒲。
“可以。”
江蒲蒲欢呼雀跃。
“但是只能吃半碗。”
江蒲蒲面如死灰。
“……最多再加半碗汤。”
江蒲蒲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