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死亡,是被万物遗忘。
徐寒衣坐在石凳上,抬头望着巨佛。
佛光盛盛,耀日灼灼。
白衣少年平静又淡漠的表情被照得温润如玉,白衣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鼓动。
天穹还是如此猩红,佛光还是如此神圣。
他望着佛像,佛像仿佛也望着他。
江蒲蒲站在旁侧,好像站在一尊佛和一尊仙中间。
映入眼帘的,是被火烧过的天空,是神圣不可侵,佛威四溢的玄光。
是在赤天笼罩下依旧干净,在佛光下敢于抬头直视,在梵音中巍然不动犹如高山的白衣少年。
那画面真的很神圣。
江蒲蒲不知该说些什么,仔细思量后,又觉得任何言语都可能打破这副神圣的画卷。
她选择沉默。
徐寒衣却开了口:“它大限已至。”
江蒲蒲反应过来,也抬头仰望佛像,“它要死了?”
徐寒衣双眸微垂,感叹道:“它在许多年前就该死了,只是执念尚存。”
现在连执念都已到了尽头。
舟会靠岸,日会西沉。
花会凋零,叶会纷飞。
生老病死,无常轮回。
佛也会圆寂。
女孩忽然想到它曾经坚持了那么久。
尽管她还是不能理解为何要为这片死去的土地坚持,可想到它快要死去,女孩又很是同情。
坚持做一件事很难,一个人坚持做更难,坚持千万年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这件事最后还失败了。
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痛苦。
江蒲蒲想到自己之前刻录经文失败的经历。
三天。
万字经文的刻录,最终毁为一旦。
那个瞬间,江蒲蒲真的有种天塌地陷,神魂都要飞离肉身,就此昏死过去的绝望。
而这尊巨佛吟诵的经文已经不知有多少亿万字,他若是最终失败了,身消道陨之前该有多痛苦?
不敢想象,不能想象。
如此折磨和苦痛,已经超越了将心比心的极限。
甚至都超越了人类修士的极限。
所以它才是佛。
江蒲蒲有点明白徐寒衣的话了。
……
……
片刻。
女孩的小脑袋瓜灵机一现。
她仿佛捕捉到了某条关键的线,连忙朝徐寒衣问道:“所以它才……才设下了这条登天路?”
“没错。”徐寒衣点头,“它在寻找传承。”
这就是为什么今年的玄钟秘境如此特殊。
大佛感知到了自己的极限。
它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坚持下去,所以它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无法保留这片沃土,它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将这片土地的火种传承下去。”
徐寒衣的眼神变得有些低沉,还有些微妙的,不可言说的情感。
江蒲蒲怀疑那是伤感,可惜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徐寒衣伤感的表情,因此只是怀疑,不能确信。
而且这件事的确足够令人伤感。
徐寒衣淡淡地说道:“真正的死亡,是在被万物遗忘的那一刻。”
“它比我们都要清楚这个道理。”
昔日沃土已被焚毁。
天地万物只留一人。
它成佛,留住这方天地。
现在它也留不住,只能依靠他人来留住自己。
……
江蒲蒲美眸中渐渐浮出明悟。
她开始逐渐理解秘境中发生的一切。
像是那口玄钟,像是那片黑潮,像是这条登天路。
……
玄钟戒律是个巨大的筛子。
它无情而又强硬地利用这个筛子,筛选掉了太多太多没有资格踏足这片土地的人。
贪痴嗔三戒,触犯者莫说是接受传承,连踏在这片土地上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佛会愤怒,敲响玄钟,警告世人。
它守护了千万年的土地,不容许遭到任何形式的玷污。
……
黑潮是大限将至前的试炼。
它不仅要挑选有资格站在土地上的人,还要更加精细地挑选有资格传承的人。
在大危大难面前而心性巍峨不动。
在生死之间而不被人性之恶念吞噬。
在迎敌厮杀时不被欲望碾碎。
在战后悼念不被悲伤压垮。
试炼结束,存活下来的人们,就有资格踏上这条登天之路,亲自面见佛陀。
……
登天路是最后的传承。
它必须要严苛挑选心性意志强横之人。
只有目光坚毅,始终如一盯着终点,丝毫不曾动摇者,才能真正意义上地完成登天。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够和曾经的它一样,如此坚决地将这方土地的火种保存并守护起来。
……
“原来是这样。”
江蒲蒲再抬头,注视佛像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玄钟秘境的存在,就是它的存在。
很妙。
但是很无情。
江蒲蒲能够理解临死之际寻求传承者的谨慎和无情。
只是她还是和之前一样,不喜欢这等做法。
她大抵已经猜到了秘境至宝的真容,“传承,就是秘境的至宝?”
徐寒衣答道:“是,也不全是。”
江蒲蒲呆了呆,“什么意思?”
徐寒衣回头望了眼女孩,说道:“今年秘境会有至宝这个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贺成子啊。”
“他确实知道的很多。”徐寒衣说道:“可惜他想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这尊佛要传承下来的,是其他的东西。”
徐寒衣认真道:“至宝有两样。”
巧合的是。
菩提平台上加起来正好是两个人。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徐寒衣才会一直领着她前进?
他早就想好了至宝的分配?
江蒲蒲俏脸染上绯红,不知是被那夕阳黄昏般的霞光照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年纪尚浅,却也知道能被人惦记着,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女孩很幸福。
徐寒衣很不幸福。
原因在于他很清楚,他不得不接受其中一样至宝。
因为约定。
……
……
两日之前。
江蒲蒲受到影响,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
菩提果近在眼前,万字经文只差最后两段。
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女孩受到过度的惊讶,笔画稍转,让经文出现了错漏。
向来严苛又恪守规矩的佛陀,自然不会予以她特例。
徐寒衣出手。
亲自替江蒲蒲取下菩提果。
如此举动自然是触犯了玄钟秘境的禁忌,本该受到金钟焚烧之刑。
他不得不与佛陀做了个约定。
“要我来助你达成愿望,也未尝不可。”
这句话,佛陀记在了心里。
作为取走菩提果的代价,佛陀要徐寒衣助他完成心愿。
佛陀的心愿是什么,早已不言自明。
传承。
它要求徐寒衣将这方天地的火种传承下去。
然而天地间的火种只剩下它一尊佛,其他生灵早已死了个干净。
说是传承天地,不如说是传承它。
它要让徐寒衣将它的佛法传承下去,并永远记住这方曾经的沃土。
这就是约定。
……
“真要如此?”
徐寒衣坐在石凳上,朝佛陀问道。
他语气中带着不确信,又带着些不情愿。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接受这份传承。
“……”
梵音仍然在。
只是声浪蓦然变得惊骇。
菩提翡翠台被余晖洒遍,生机盈盈的嫩绿间透着鲜血般的猩红。
白衣被声浪吹得狂舞,浩瀚声势有如万斤重锤,压在徐寒衣身上。
徐寒衣仍然不动。
半晌。
他漠然开口,语气很是无奈。
“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适合修佛。”
佛陀依旧念诵着梵音。
声浪少了些,不再那么凌厉。
风中夹着些只有徐寒衣能听见的言语,传入他耳内。
徐寒衣听完它的话,又说道:“现在的功法我还算满意,不想换。”
“而且你们的道,我很不喜欢。”
风停了。
好像佛陀在沉默。
徐寒衣的脸色阴寒如铁,很少能见到他这般阴沉。
正如他所言,他不喜欢佛陀的道。
太过无情。
修士界也有数之不尽的无情功法,徐寒衣当然也不喜欢。
人若无情便不是人,仙若无人性就也只是座山。
从试炼出现的那一刻起,徐寒衣就不喜这尊佛陀的做法。
他能够理解对方的苦衷,却不能赞同对方筛选时的狠厉。
……
不知过了多久。
江蒲蒲只觉得时间都好像停了。
方才徐寒衣在与佛陀对视时,那卷起的飓风让江蒲蒲难以靠近。
就好像两位至强者在对峙,以她现在的境界,只是靠近就会被撕碎。
最后还是徐寒衣打破沉默:“或许,我可以帮你把佛法传承给别人。”
“前提是你愿意相信我的眼光。”
“又或者你可以尝试逼我修佛,不过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不简单。”
又是沉寂。
无风无语。
梵音也渐渐停了。
徐寒衣静默地等待着,他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方的回答。
江蒲蒲好奇地盯着这尊佛陀,望着那爬满青苔和锈迹的金身,好奇它究竟会如何抉择。
半晌。
“唉——”
女孩耳边回荡起一阵叹息。
不只是她,整座秘境乃至秘境之外的镜湖山里,都回荡起这声叹息。
于是。
大日暗淡,赤天消弭。
天色暗了。
佛光也暗了。